伊丽莎白一世与詹姆士一世时代的英国颇似鬼屋一栋:对黑暗中世纪的迷思早已化身一缕尖叫隐入墙纸,文艺复兴似残灯一盏摇摇欲灭滴下缤纷烛泪,推开那扇圆窗向外眺望,或者凝视墙上油画框中航海家阴郁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启蒙之光忽闪在前方夜色中。桌上堆着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已经少许落了灰),版画本《浮士德博士》(带有马洛的亲笔签名),以及成山的地图、角规、星盘、六分仪、重力锤。这些仪器的收藏家和设计者,伊丽莎白宫中的御用魔法师,人称狄博士的约翰·狄(John Dee),首先是光学大师、数学家、棱镜工匠、水晶球艺人,然后是占星师、通灵人、卡巴拉学者、炼金术士;其轶作包括《论燃烧镜》、《整体的镜子,或为英国托钵僧罗杰·培根辩护: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取得的成就并非借魔鬼之手,如无知的民众所认为的那样,而是浑然天成》,遗作有《象形单字》(1564)、《为比林斯雷的欧几里得译本所作的序》(1570)、《论七大行星的神秘统御》(1583)等——在狄的年代,魔法与科学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同属于一项对象遍及宇宙的解密工程,而世界及其中万物就是一场盛大的光学表演——或曰神显。
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无法不让人想起狄博士的群镜——狄的镜子又称灵视盘,凝神其中便可与天使或精怪交流,询天问地,以答案改造现实,譬如狄就是这样为伊丽莎白一世选定了登基吉日(1559年1月15日),并为女王的大航海时代绘制秘密航图。王敖的诗歌亦能改造现实,一种精密的、微醺的、致幻的、心理和语言可能性层面上的新现实。那渐入的尖新的快感如空中之华般易逝而绝对不可把握,注意力稍稍懈怠就可能错过,但我几乎不曾识得一种更确凿、更经得住反复蹈踏的现实,也不曾在阅读的短暂与高强的紧绷后体会过一种更美妙的松弛——“最大的利益,”加斯东·巴什拉说:“乃是空幻的利益”。实际上,王敖并非兰波或者前期的叶芝那一类型的幻视诗人,我相信他并非特意与后两者纯熟玩于掌心的古典诗体和韵律划清界限,只不过他的灵视活动找到了更自然、更接近其本质肌理的节拍器,一如美酒淌入独一无二的酒瓶。这样的诗可被反复消耗却无法被减损,其结构近似于一棵向着天空不断伸展分杈的花树;正是一种类似的动量——狂欢之欲与究秘之欲(或曰向圣之欲)的杂糅——诱使古代希伯来人发明了用以祭祀的枝形高烛台,光是《但以理书》中的匆匆一瞥就足以令我们心旌神摇。比如这一首《绝句》:
最后离开的赢了,他们找到的地狱
香缈幽邃的一枝,仍在猜想,仍在节律之滨
微转。他们传递的浮花,为什么不朽
像海之镜上,浪蕊的荧光,让我们在岸边奔跑
边相信,太平犬也来自一颗星。
又比如这首《王道士与水晶人》(摘选),我将它理解为一套有机榫合的“绝句”:
1
在花粉点颤的世界里,你找不到
水晶人敲断的火焰,他的鼻子橙黄
双手划桨,仿佛河边的宇航员
他坐在一匹小马的方向盘身后,踩着更清脆的蹄音
跟丝丝泄露的煤气一起,来到我的雪夜,来到我冰湖般的床前
当我在半昏迷的家里,羡慕着某一瞬的幽光
2
为他逝去的那个时刻,有刺猬在翻滚中称王
频频点头,左右刺破,当花粉的圣坛崩解,现出沙漏的绞架
……
那世界里的偶然叫命运的轮轴厂,昨天的命运仿佛停电的赌船
只有黑暗的骰子声,与穿透蝶翅的雨点,在交头接耳
3
……
我和水晶人之间,无法商谈的悖谬成直角的战场,散发月坑中起伏的徒然
春风吹过砍落的马耳,带着一种葡萄香,散入不需要秘密的天空
再见。没有回家的我,转身就是纵深的卷须与排浪,却没有柯勒律治之花
该如何看待这些幽黯而闪烁的幻境,既然它们诞生于音节与词义之间的罅缝,在各就各位后又诱发了更多的罅缝和深渊?它们是一组幻境终端机,一如令小爱丽丝无比挫败却流连忘返的仙境与镜中世界吗?拿最简短的第一首《绝句》来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但丁设计着击鼓传花的新规则吗?是巴比伦人把星辰崇拜的绝症传染给了冯梦龙?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飓风减速为小龙卷吗?我可以不间断地数下去,直至把这短短五行编作一本幻境百科,因为《绝句》本质上是一种留白的、诱人书写的、临界爆炸的写作,就像日全食周围飘逸的日珥。王敖写下了许多这一类型的短诗,它们的行进方式近似一场基因突变的分形运动,每根手指的尖端分别生出掌纹各异却遥相呼应的手掌,又好似捷克动画导演扬·史云梅耶的黏土动画。
机械、军火、金属、矿物、地质、鸟类学、爵士乐……他诗中博物志式的视野再次让我们想起了狄博士。约翰·狄式形而上学的基础其实是以数学为主要方法论的赫尔墨斯秘教(即使披戴基督教的面纱),也就是说,几何学服务于制镜工艺(有时是水晶球技术),进而帮助他捕捉天使的踪影和灵启;反之也一样,通灵中天使的暗示或首肯坚定和完善着狄的科学知识体系。与其说狄博士致力于整饬玄学与数学这两极所代表的思维方式,莫如说它们在他的心智习惯中从来就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了他一生追求的背景:“如果你对反射光学很熟练”,狄写道,“你就能够将任何星球的光束比自然界更强烈地反射过来”,这里,“任何星球”和“比自然界更强烈”是值得深玩的措辞。狄的声名在随即到来的理性时代中遭到了贬抑,人们称他为巫师、招魂者、假先知,或者中性一点的,“玛古斯”(大魔法师),忘记了他的首要实践方法和背后的实证精神,一如他们对待一辈又一辈的炼金术师。对诗人王敖而言,不存在这种年代误植的危险,在看似局限的文字格斗场上,他以一种与狄类似的消弭界限的精神(或许两人的星盘上都有一颗强力的海王星),翻新着隐喻与字面之间的摩擦系数,将我们带往比狄的大航海计划更远的地方:
半月峡湾的落日,与奔跑着把人群
赶向黑夜的裸警,是不是睡眠抄袭死亡的一次曝光
还是多枝的天空下,持灯的鸢尾花背着螳螂,调笑这拿镰刀的
(《绝句》)
又如:
无数新生的圆
我路过,观察之后,爬上房顶,继续往前走,太阳落山
空气中闪着冷光,我突然用四只手转动自己,上升到静止中
(《圆》)
如我们在以上两首短诗中所见,《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中有不少作品可被看作关于生存体验乃至诗艺本身的寓言,只是,与《玫瑰传奇》、《声誉之宫》、《金盾》这类经典中世纪寓言诗不同,他的寓意通常无迹可循,且极少暴露作者自身。《绝句》中,持灯的若是鸢尾,它在调笑谁,握镰的若是螳螂,躲藏又何为?还是说,这场谐趣却步步惊心的格斗,伤害的只是和双方一样多枝的天空吗?此处的修辞简直让人想起盎格鲁—撒克逊人或者古斯堪的纳维亚人在其史诗中惯用的“迂回隐喻”(kenning)——中世纪维京人称战士为“战斗的苹果树”或“持利器的槭树”,火焰是“椴树的毁灭者”,黄金是“海上的火焰”,大海则是“鲸鱼之路”,如此循环往复——然而王敖的隐喻绝无程式和代码可言,一切都是词面在流动和碰撞中炸出的异次元空间。《圆》中的“我”终于寻回了闻名于《会饮》的那种失落的至福,携新近回归的另一半自己,上升到月亮以上的世界共柏拉图谈笑吗?阐释在诗歌脉脉不语的张力面前总会显得松松垮垮,再丰富也将归于贫乏,因为诗,一如瓦莱里所言,“乃是声音与意义之间被延长的犹豫”(Le poème, cette hésitation prolongée entre le son et le sens)。就这一点而言,《圆》可被看作一首尤为纯粹的论诗歌及其生成过程的“元诗”。
与我们在前期叶芝身上看到的那种因全然沉浸并栖身于纷纭的意象而导致的人性的缺席不同——诚然,诗歌中过分冷静和剔透、完成度极高的美往往伴随着一定程度上诗人的退隐,而拥有一种超验的、无我的、入梵的表象,因为“现实”的血气会败坏这类灵视诗歌的纯度,在王敖这里也不例外(主要指短诗,在部分长诗里他另有别样的野心,此文不表)——与叶芝那种主动放弃一部分个性而成为一件乐器,任本民族新近从古卷中发掘出来的神话和史诗传统通过自己的身体发出淙淙泠泠的乐音,或是自愿成为塔罗牌大阿卡纳系统中的“最高祭司”,任天启神、精灵、乃至凡人(叶芝曾通过记录其妻乔琪·海德—莉丝在入神状态中的“口谕”来从事所谓的“自动写作”)通过诗人的唇舌来传递信息的那种“无我”不同,王敖看似不动声色的诗句中其实饱含着高度个人化的感情,即使经过了大量的抽离节制和修辞转换,仍可窥见那些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疾风暴雨。这个特点在他那些书写或者看似书写爱情的诗中表现得尤为特出,比如以下这三首《绝句》:
那个俊俏的爬树的,已经换上
长裙的你,总是你,在我醒来时,逗弄着
我饱经风霜的小孩心理,我的眼神
像我体内慌慌的力量,流窜在你的指尖,说着爱神啊
(2009)
醉的船只,载我们上床,醉拳之后
怎能不相爱,就像核桃啊,躺在樱桃的身边
要静静相对,又想要交欢——
带我们回去吧,手臂上枕着脸庞,透澈的眼睛仿佛
落泪的水苍玉;有人要从树上落下;还有人在枝头红着胸前
(2003)
很遗憾,我正在失去
记忆,我梳头,失去记忆,我闭上眼睛
这朵花正在衰老,我深呼吸,仍记不住,这笑声
我侧身躺下,帽子忘了摘,我想到一个新名字,比玫瑰都要美
(2001)
耳朵,这是使得工作中的王道士区分于狄博士的那种卓绝的感官,即使两人都是耐心的望镜者——后者的光学之境与前者的词语之镜。我之所以偏爱以上这三首诗是因为我完全迷醉于其中内在的、不依傍任何韵学传统的、几乎逼近了神秘的节奏;他的逗号不是蝌蚪却是冰激凌上的脆果仁,带来最直接的生理快感,使得断句这一行为几乎有了情色意味。王敖的诗韵向读者要求的是张开的内耳、屏住的呼吸。植物学家、诗人chloroplast曾说:“文字的平衡不是静止,而是如拔河角力”,另一位诗人费鲁文将之阐发如下:“二人角力,一蹲一踞,绳虽不动,但力在绳上,飞鸟欲落而不能。弓开满月、引而不发,箭虽不动,但锋芒所向,无不悚然。此均静定而具万般动象动静合一之境……饱满、充实,无限之可能性,自在其中,高深渊妙,莫过于此。”我想,王敖最好的那些诗,确能担当得起这两段话所指向的诗歌境界。
这是极高的境界,我们的庄子熟悉这境界,当万般动静合一都落眼于语言之无限可能性——可能性,恰恰是今日之汉语诗歌写作亟需拓深、能赠予每一位作者与读者的最基本也最宝贵的价值。和所有对自己的手艺绝对严肃并致力于将它逐步固定下来的诗人一样,王敖的写法有其局限性,不过,即使是这局限也时常表现为摄人的专注,以蹈空的舞姿(轻逸是它的表象),旋成射往无限之箭。约翰·狄博士在布满灰尘的实验室里不舍昼夜地设计水晶球,为自己生于一个“自然界似乎就要泄露自己秘密的时代而万分激动”,令王道士激动的,我想,该是某种截然不同的预感,当他坐在风雪中,等待“落入空海的镜球……去谜团里建国”(《菩萨之歌》)。昔日雅各在雅博渡口与神摔跤而幸存,从此更名为“以色列”,而王敖以“自我天启”式的想象力与之频频过招的,乃是至高的虚空本身。在这一意义上,恰如布莱克之于英国素体诗传统,王敖或可被称为中国新诗史上第一位全然的灵视型诗人,正是:
谁在生命的中途,赐予我们新生,让失望而落的
神话大全与绝句的花序,重回枝头
中年的摇篮,荡漾着睡前双蛇的玩具,致酒水含毒
遥呼空中无名的,无伤的夜,是空柯自折一曲,让翡翠煎黄了金翅
(《子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