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关于策兰、巴赫曼书信集的翻译

　　　　——在“心的岁月：策兰、巴赫曼书信集”发布会上的讲稿 
 

　　首先，我要谢谢人大出版社组织了这次活动，谢谢字里行间书店提供了这样美好的地方，谢谢冒着炎热来到这里的各位诗歌爱好者朋友！
　　刚才刘汀编辑介绍了这本书的出版情况。很遗憾芮虎先生在德国，不能来参加这个发布会，我就讲一讲这部书信集的翻译情况。最初的翻译始于2009年2月，那时我得到了斯图加特附近德国著名的“Akademie Schloss Solitude”基金会的支持，前往德国一个月从事策兰诗歌的翻译项目（在这之前，我和芮虎翻译的《保罗·策兰诗文选》已在国内出版，这一次是新译策兰的后期诗歌）。
　　也很巧，就在这期间，这部通信集在几个月前刚刚出版，并很快成为德国出版界一个重要事件，书店都摆在很显要的位置。这部书信集本来要到2023年才可以问世。为了满足研究者和读者的需要，德国最重要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征得双方亲属的许可，于2008年8月提前出版了。（向听众展示书信集的德文精装原版以及顾彬带来的平装原版）
　　我深感惊喜，这正是我最想读到、也最需要的东西！我知道，这些书信不仅是两位诗人人生、创作和爱情/朋友关系的最私密记载，也是战后德国文学的重要见证和珍贵文献。这一切，正如德文原版的“诗学后记”所言：它们“是1945年后的文学史上最富有戏剧性的章节。通过这本通信集，可以了解到这两位重要的德语诗人之间的关系及其文学与历史的维度。这是作为奥斯维辛之后的作家写作问题秘密的典型文案。”
　　因此，一看到这部书信集，我就感到了一种“来自血液里的呼唤”！我和芮虎先生很快决定翻译这部通信集。说实话，我很难忘我那时在斯图加特郊外的那个山上所经受的心灵激荡，当时我因“发现”这部通信集的欣喜之情，我在给几个朋友的信中都谈到了，比如在座的曹克非导演，当时她在杜塞尔多夫戏剧节上，她又精通德语，我就建议她快去买书，并看看能否编导一出巴赫曼、策兰的诗剧。
　　这些书信，把我们重又带回到那“心的岁月”里，带回到对两位诗人的命运之谜、诗歌之谜的探寻里。为此我和芮虎先生还专门访问了马尔巴赫的德国现代文学档案馆，去看策兰、巴赫曼的手稿等遗物。巴赫曼以“亲爱的保罗”开头的给策兰的通信手稿，让我久久驻步，那流利书写的笔迹，似乎仍带着沙沙声，让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灵魂的倾诉声。说来也是，那次从档案馆出来后，在飘来的雨雪中，我正好撞上了一对在走廊里相拥激吻的男孩女孩。我马上忽发奇想起来：他们以后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策兰、巴赫曼？当然，不会的。那是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而又“永在”的天才性人物……
　　就在那期间，因为策兰写给巴赫曼的《科隆，王宫街》一诗，我们还特意去科隆寻访了那条邻近大教堂的老街。来德国前，我曾根据《策兰传》的作者、斯坦福大学教授费尔斯蒂纳（John Felstiner）的英译本译有策兰的一首诗《科隆，火车站》，通过这部通信集我们知道了，这同样是和巴赫曼有关的一首诗，但它应译为《科隆，王宫街》（费尔斯蒂纳把原诗标题“koln，am hof”误译为“koln，at the station”了）。1957年10月，策兰和巴赫曼在一次文学会上重逢，当晚就住在王宫街一家旅馆，该街区一带在中世纪为犹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难地。从通信集中我们得知，那一晚，因为巴赫曼说出的“真像做梦”这样的话，策兰后来写出了这首诗：“心的时间，梦者/为午夜密码/而站立……”你们看，不是眺望星空什么的，而是因为“午夜密码”而站立，这真是一种策兰式的隐喻！
　　马上我们会用中德文朗诵这首诗，这首诗就不多讲了。我想说，通过那次在科隆大教堂周边的漫游，我可以体会到当一个诗人在午夜面对宇宙的寂静和黑暗、面对那消失的苦难历史从而直接喊出“你大教堂”时的那种内心涌动了！
　　甚至，我也可以体会到在两个诗人之间的那种心灵默契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请大家体会一下这个“我们”！
　　我也想说，正是同过对这部通信集和策兰后期诗歌的翻译，策兰的诗歌愈来愈成为“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了。
　　这部通信集的部分中译（有19封）在《世界文学》2009年第5期上刊出后，很快受到中国读者注意，很多读者和诗人期望能够读到更多，这对我们也是一种激励。这里，还要感谢人大出版社的约稿以及他们在同德方联系版权事宜上付出的努力，正因为如此，使得这部通信集全译本的面世成为可能。
　　这部通信集包括信件的相关说明、大量注释及原版编辑随笔和后记，皆由芮虎先生从原文译出，并由我本人参照英译本（英译者为音乐家、作家、阿多诺音乐著作的英译者维兰德·霍本Wieland Hoban）和一些研究资料逐一进行了反复的修订和文字、表达方式上的处理。如实说，这部通信集翻译的难度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文学作品。如果不建立对策兰和巴赫曼全面了解、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一个译者就无法翻译，因为这部通信集“浓缩”了两位诗人的一生，它涉及到通信人之间最隐秘的个人“语境”甚至“暗语”，这就像策兰写给巴赫曼的一句诗“我们交换黑暗的词”，因此很多地方初看上去，简直不知道在说什么！如策兰写给巴赫曼的一封信的落款“致准确的一个：/在她过22岁生日的时候，/来自于不准确”，这是什么意思呢？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如果不细心体察，在翻译时也会出现问题，这里说几个细节，比如巴赫曼的诗句“你的卷发幻变/为夜的阴影之发”，这里的“卷发”马上指向了策兰《曼多拉》中的“犹太人的卷发，你不会变白”，指向了大屠杀的主题，“在那边爱人把你埋入沙堆，/他爬上她飘动的云发”，“沙”的意象，在策兰诗歌里同样是和犹太人命运有关的意象，“飘动的云发”，则是对策兰《在埃及》“你要用异乡女人的云发来打扮她们”的一个回应，等等。
　　这部通信集不仅涉及到通信人之间的私密“语境”，还是与政治、历史、文化背景和人际关系有着广泛、复杂关联和相互指涉关系的档案，再举一例，在巴赫曼的这首诗中还嵌入了一句“你不要回头张望”，仅此一句，但却将俄耳甫斯神话引入了诗歌（有的德国学者因此称策兰与巴赫曼为“1945年后的奥尔甫斯与欧律狄克”），如果我们的翻译稍不留神，就会丢失很重要的东西。
　　因此翻译的难度很大。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翻译本身不仅带有解密的性质，甚至还有点类似于手术台上的“心脏搭桥”手术。芮虎先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我在反复校译的过程中也受尽了折磨。
　　好在我们有的是耐心，或者说，有的是对这两位诗人的爱。翻译，这首先出自爱，是“爱和牺牲”（就像我们在巴赫曼那里感到的一样！）。好在翻译过程中我们也得到一些友人的帮助，特别是德国的库勒博士（Dr. Eberhard Kurle）的帮助。另外，维兰德·霍本的英译本，理解透彻，文笔精湛，也给了我很大、很多的帮助，它为我们的翻译的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参照。说来也是，霍本2002年也在在斯图加特郊外的那个山上古堡待过一年，这就是“缘分”了。
　　此外，两位诗人通信时的语感、语调、语气，还有他们的独特句法、用词和表达方式，对翻译也是一个挑战。在谈翻译时，帕斯捷尔纳克大概说过一般的译者只是“获得字面意思，却失去音调，但在诗歌中音调毫无疑问就是一切”。翻译这部通信集也同样如此！这就像确定演奏的音调一样，如果没找准，一切都会变得很荒繆。我们要做的，是尽量让我们的译文带着写信人活生生的心跳和语气，使人读起来能够到“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地步，如巴赫曼的“唉，是的，我爱你，而我那时却从来没有把它说出。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将它变化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声“唉……”，我们要让读者能够真切地“听出”，并带着它长长的余音。还有“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我们也尽量忠实于说话人独特的句法和语调，那怕它在汉语表达上有点陌生。说到这个问题，巴赫曼信中还有另一句“你，美丽和忧郁，分割了我飞逝的日子”，这在汉语表达上很“那个”，但我们就这样译了！
　　至于策兰给巴赫曼的信，跳跃性更强，句法和用词也更为特异，如他在1959年11月12日写给巴赫曼的信：“你还知道——或者是很多次：你曾经知道，我想在《死亡赋格》里试着说什么。你知道——不，你曾经知道——而我现在却要提醒你——《死亡赋格》对我来说至少也是：一篇墓志铭和一座坟墓。”这一初看上去像是在绕口令，但我们细心去体会吧。至于用词，策兰写信如同他写诗，经常毫无顾忌地打破惯常语法并自造复合词和新词，如“远艺术”，再如“眼—结巴”(“Augen-Stottern”)这样一个生造的、但却耐人寻味的词。这些说明，即使在写信时，策兰也是立足于他自身的语言法则。
　　因此你们可以想见在翻译过程中我们所受到的“折磨”，我们所经受的挑战，以及我们所要达到的翻译目标。最后我还想谈谈在这个过程中我所经受的一次次心灵的冲击。“一条弓弦/把它的苦痛张在你们中间”（策兰《里昂，弓箭手》），策兰这句诗，正好可以引入到他和巴赫曼的关系上来。翻译的过程中，我就不时地感到这根绷紧的“弦”。策兰与巴赫曼这种痛苦、复杂、持续了一生的爱和对话，不仅充满了“戏剧性”，显然也带有一种悲剧的性质。在我看来，它远远比文学史上一些类似的“佳话”要更深刻，更具有文学史的价值，更能对我们的心灵构成冲击。说实话，在译到巴赫曼致策兰的最后一封长信（未寄出）“我居然不恨你，那简直是不正常”时，我的泪水都出来了。而策兰妻子吉赛尔1970年5月10日给巴赫曼的信报告策兰自杀的噩耗：“保罗自己跳下了塞纳河。他自己选择了孤独而无名的死亡”，也使我久久不能自已……
　　因此，我们的翻译，也可以说不是一般的翻译，而是“作为一种致敬”——向那些痛苦的、光辉的灵魂致敬。
　　还要说明的是，这部通信集的德文原版为“心的岁月：巴赫曼、策兰书信集”，其英译版为“巴赫曼、策兰书信集”，这部中译本，出于出版方的考虑，并经过了德方的同意，定为“心的岁月：策兰、巴赫曼书信集”（因为策兰在中国的影响更大更广）。在编排顺序上，为了方便中文读者阅读，我们也参照英译版做了变动，即把对信件的收藏、相关说明及注释直接和书信放在了一起，此外，为了方便中文读者，我们还增添了一些注释。
　　谢谢大家！

2013年7月6日，字里行间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