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凳子,在书架翻书时
低头看见它——盛着钥匙和硬币的
雕花小碗内,一块大洋。
我捏起它。时光早令其黯淡
那银枝环簇的“壹圆”面值
细密齿边和“中华民国九年造”的字间
尽是黑色污渍,只有海豹胡子袁世凯
秃头铮亮!上次妈来那晚
颇有点神秘地,要送我们一件“好玩艺儿”
然后从行李中小心翼翼取出
打开层层包裹的皱巴巴手纸,递过来。
“你姥姥就留下两块,那个给了志艳。”
我和媳妇心直口快,开玩笑说
也没留点金银古董,这个又不值钱
满大街都是。她显然没料到我们的轻视
用拉长的“啊?”来表达惊讶
解嘲说,她可一直当好东西藏着。
这让我对刚才说的后悔,但仍误以为
既然她很珍视,就该让她带回去——
农村老宅,老红木柜子的角落
它会更神秘,并在某些夜晚闪耀。
而她坚持交给我们。我接下后还一个劲嘱咐
要藏好。我答应着挨屋转了一圈
最后随手放进这碗。也确实
没啥地方可藏。要不是今天看见
就忘了。掂在手心,立刻感到
沉甸甸的分量,她那天的惊讶
及大于惊讶的失望。其实我很愿意留下它
姥姥最后一块,据说当年有八百块
解放后不让花,换了八百元纸币。
她比别人更疼我。有次我胃疼
她在炕头均匀地给我揉了三个钟头
使我平静地睡着。每当病痛
我不断想到这件小事。收秋时,她在家做饭
电饭锅漏电摔折了腿,到今天
几乎不能下地了。好像一下子
个子高挑,慈祥庄重,大家庭里最通世故
最讲原则、以其美德稳定男丁们毛躁的她
变成又聋又瘸的老太婆。还有把坚韧
隐于唠叨的妈,尽管境遇的变化
让她乐观,坦然,却也无挽时间的流逝
打我上班,每次重聚都见老。
从不曾留意她的内心,也开始逐渐体会
她的敏感和脆弱。尤其是上次来
住两个礼拜受的委屈。为她做饭的习惯
起居上的小事,我们老教这教那。
她藏着自己的不开心
就像在昨天。我把它在书桌上一扭
只见它快速旋转,逐渐慢下来显出形状
平倒下去发出嗡嗡的回响
静止时仍然不绝,如同扣动时间之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