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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傅义:《吴文英词劄记》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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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11-20  

傅义:《吴文英词劄记》选四




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

  釵燕攏雲睡起時。隔牆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如畫,細雨三更花又飛。    輕受別,舊相知。斷腸青塚幾斜暉。斷紅一任風吹起,結習空時不點衣。

  朱彊村《夢窗詞集小箋》:“《浩然齋雅談》:坡翁嘗作《女髑髏贊》,其後徑山大慧師宗杲亦作《半面女髑髏贊》。”夢窗就是從此二贊獲得靈感。坡云:“黃沙女髑髏,本是桃李面,”本詞上闋秉承此意,寫她生前是美貌的妙齡女郎。所以乍見題目,便覺奇醜,可怕可惡,讀了本文,確是可愛可憐。釵燕是燕形金釵,婦女首飾。雲喻美髮。這女子睡覺初起,頭髮蓬鬆,隨手拿金釵撥攏,表現嬌懶之態。隔牆能摘得花枝,矯健,弄花枝,愛美。半面妝,《南史·梁元帝徐妃傳》載:“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將至,必為半面妝以俟,帝見則大怒而出。”這女子也做半面妝,也許是偶一好玩,也許她只一邊面美,其實就是作者因題目是半面髑髏,便想像她原是半面美人。她青春年少,打扮後只看她這半面,真是美如畫。下句陡轉,半夜雨打花飛,表示她已夭折了。這就正面著題了。
  換頭三句敘其死因。輕易地和所愛分別,他本是舊相識,離了她又後悔,世所謂失去的才知是最寶貴的。她便是為此斷腸而死。青塚指的是她的墳墓,幾斜暉,不知經歷幾多時。死了很久,才成髑髏,暗暗扣題,避免了曝露那陰森可怕的形象。結拍二句是主旨。《摩詰經》:“天女以仙花散諸菩薩大弟子,花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結習盡者,花不著身。”結習,大意是世俗的思想習慣。詞意謂一任落花被風吹起,都不點著她的衣上,因為她已到沒有結習的時候了。她死了。這結拍大有深意。一般人到死了才結習盡了,活著時總不得解脫,很可悲。這女子為情斷腸,就是結習未除。人要是活著就能除盡,就是大智慧,就可以立地成佛。


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迹,暗追前事。戰艦東風悭惜便,夢斷神州故里。旋小築、吳宮閑地。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    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隖,問梅開未。重唱梅邊新度曲,催發寒梢凍蕊。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

  履齋,即吳潛,南宋名相,亦能詩,與夢窗交誼頗厚。滄浪,園亭名,在蘇州。南宋初爲抗金名將韓世忠別墅。
  上片寫史事。憶滄浪舊主人韓世忠主要事迹,借以發嘅。喬木是園中所有,即用以象征韓世忠高大的英雄形象。喬木高聳入雲,雲氣好像是他生出。可以想見他當日的叱咤風雲。因而首先說起,使之突出。次句才寫遊園。這園亭是韓世忠的陳迹,那英雄便是稱韓世忠。南宋初期韓、岳等人大建戰功,一時號稱中興。于是暗憶韓世忠的事迹。建炎四年,韓世忠在黃天蕩大捷,困住金兵四十八天,將使其全軍覆沒,但金兵終于遁走,硬是老天不令竟其全功,還我神州之夢竟然破滅,最終只得投閑置散,在蘇州經營這座園亭。慷慨悲歌,回腸蕩氣,在夢窗詞中極爲難得。懷古後又傷今。接著便又是一曲悲歌。暗想英魄化鶴歸來,見昔日的花竹今日竟是如此,唏噓流涕。言下之意,今又大非昔比,一言難盡,點到即止。枝上露,濺清淚。用杜詩“感時花濺淚”,不露痕迹。
  下片才寫滄浪看梅的實事。遨頭,是太守,謂吳潛。步苍苔,是园已荒芜。寻幽是寻梅。继继又问梅,点题。重唱二句寫詩催梅發花,話外有話,十分深沈。謂也想追隨吳潛大有作爲,這心事當與吳潛相同。夢窗是吳潛的幕客,故稱吳潛爲東君。但東君又是司花之神,可以說成真是催梅。這仍是婉約派的手法。可是將無韓岳,而邊事日亟,國運日危,後不如前今非昔,這才是把對時事的看法徑直吐出。兩無言,是彼此心照不須說,一時也難說盡,暫且不說。同喝酒去,都把憂國之殷,有志不遂之恨付之于殘醉。殘醉,恐醉酒的時間也不多了。結的十分沈痛。
  通篇基調,慷慨悲歌,不讓辛劉。


朝中措

  晚妝慵理瑞雲盤。針線傍燈前。燕子不歸簾卷,海棠一夜孤眠。    踏青人散,梳遺钿滿路,雨打鞦韆。尚有落花寒在,綠楊未褪春綿。
    
  此擬閨怨之詞。晚妝慵理瑞雲盤。開頭一句便暗示丈夫不在家,晚來妝給誰看?《詩》所謂“豈無膏沐,誰適爲容”,所以懶得梳理,只是把頭髪盤起來。瑞雲,即喻美髪。針線傍燈前,是接著上句慵字來說的,針線擺在燈前也懶拈。她沒有心情梳妝,自然也沒心情幹活。簾子雖然卷起,就是等不著燕子歸來。燕子顯然是指她的丈夫。海棠就是她自指。大概是反用唐明皇所言“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一夜孤眠,何能入睡。此片寫室內夜晚。
  下片寫陌上白晝。踏青人散三句,一年才有這麽一個出遊的佳節,難得借此散心。卻不寫人去,只寫人散,一陣熱鬧過後,又是寂寥。遺钿滿路,參加的都是婦女,遺钿多是人多。鞦韆是婦女喜歡玩的,雨打著自然是空著,加上這句,又帶有淒涼之感。結拍此情更甚,踏青過後不久就到落花時節,綠楊雖未飛絮,餘寒尚在。眼見繁花飄零,深閨獨處,青春虛逝,不僅身寒。心尤寒。
  滿紙怨言,但仍合怨而不怒之旨。


六醜·壬寅歲吳門元夕風雨

  漸新鵝映柳,茂苑鎖、東風初掣。館娃舊遊,羅襦香未滅。玉夜花節。記向留連處,看街臨晚,放小簾低揭。星河瀲灩春雲熱。笑靨欹梅,仙衣舞纈。澄澄素娥宮闕。醉西樓十二,銅漏催徹。    紅消翠歇。歎霜簪練髪。過眼年光,舊情盡別。泥深厭聽鵜鴂。恨愁霏潤沁,陌頭塵襪。青鸞杳、鈿車音絕。卻因甚、不把歡期,付與少年華月。殘梅瘦、飛趁風雪。向夜永、更說長安夢,燈花正結。
    
  首三句,新鵝,小鵝,毛色黃,新柳色亦黃。漸漸地新柳轉成鵝黃色,元宵節就到了。茂苑,吳門的別名,即蘇州。掣有揭義,拔義,取義,茂苑的封鎖被東風打開了。正是“金吾不禁夜,星橋鐵鎖開”。館娃二句,吳王爲西施建館娃宮,即以代西施。蘇州是吳都,西施舊遊之地,她衣上的香還未消失。這是懷古之情,其實是泛指今夜的遊女。羅襦,多指女裝。《史記·滑稽列傳》:“羅襦襟解,微聞香澤。”張籍《還珠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綢缪意,系在繡羅襦。”玉夜花節,玉溫花豔,元宵是春溫之夜,花燈之節。記向三句。以記字領,是憶舊。向即嚮時,昔時。卻不寫他自己,而寫他所愛,此更巧妙,蓋己即樂在其中,勝于獨樂。留連處是將近傍晚的時候觀看街上的熱鬧,把簾子放下來,又低低揭起,托出了閨中少婦羞看而又愛看的心態。星河句疑為比喻,長街的燈光多如星河,燈光閃耀如波光瀲灩。《詩·陳風》:“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遊觀的婦女多,熱氣高。街上還有美女的舞蹈表演。笑靥欹梅,仙衣舞缬。帶笑的面靥像梅花一樣的美,舞姿像梅樹一樣的欹斜。舞衣是花綢子特制的,像仙女一般的裝束,色彩斑斓。澄澄及以下二句,言今夜的月色非常好,澄澈明亮。人們如在仙境,如醉如癲,這是個狂歡的不夜天。樓十二,仙人所居。出《史記·武帝本紀》。李白詩:“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髪受長生。”
  上片寫的是吳門往年一個晴朗的元夜,爲下片寫今年吳門風雨的元夜作反襯。紅消翠歇二句,青春已逝,自歎衰老。霜簪,銀簪,練髪,白發。練,白絹。練亦如霜,只取其白。過眼二句,時光易過,轉眼就和舊情不一樣。這也說明了上片所敘是少年時期的歡樂。下面就說現今的情況。泥煞深,見風雨之久,厭聽鹈鴂,厭聽其哀鳴。《離騷》:“恐鹈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哀鳴令人增愁,故厭聽。愁霏二句,明點題中風雨。恨那愁煞人的風雨沾濕了美人微步生塵的羅襪。青鸾,猶言青鳥。是傳信的。青鳥不來,是她杳無音信。钿車,婦女所乘的香車,音絕,她沒有來。卻因甚二句,大發牢騷,他向空發問:爲什麽不把少年華月的歡期給我?夢窗每有不按常規文法處,此句當作此解,否則和上片矛盾。殘梅句,與片首紅消翠歇不同,那只是年光的比喻,此則真是寫景。殘梅很瘦,禁不起風雪的肆虐,紛紛飄落。與上片笑靥欹梅恰成對比。結三句,拓開,爲結尾添一點喜氣。長夜裏,在京城做了個美夢。大概是夢見舊時吳門狂歡的元夜吧。生活中不再有,夢中有了,亦可喜。燈花結就是古人認爲有喜事,《杜工部草堂詩箋·獨酌成詩》:“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襯。”
  此篇從篇幅看,晴和多,風雨少,亦即樂景多,苦景少。題是風雨,這是否重點倒置?苦景中憶過去的樂景,尤覺可戀。清醒後則愈苦。以此可知其結撰之妙。語云:歡愉之辭難工,而愁苦之言易好。夢窗知難而上,卓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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