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十五枚铸币

陈东飚 译

　　　　致阿莉西亚·胡拉多[1]


一个东方诗人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朦胧的圆盘。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岛屿之上的弯弧。
一百个秋天里我的嘴唇
从来不曾沉默得更少。


沙漠

没有时间的空间。
月亮是沙的颜色。
此刻，恰恰是此刻，
米滔罗[2]和特拉法尔加[3]的人正在死去。


雨

在哪个昨天，在伽太基的哪些庭院
也下着这一场雨？


阿斯特里翁[4]

年年我都得到人牲的贡奉
而池中也有水。
石头的道路在我这里缠结。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冥色四合之际
我觉得这只牛头有点发沉。


一个小诗人

终点就是遗忘。
我已率先抵达。


创世纪，IV，8[5]

那是在最初的荒漠里。
两条手臂投出一块巨石。
没有一声叫喊。只有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死亡。
我已记不起我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森布里亚，公元900年

愿群狼在黎明之前将他吞噬；
剑是更短的途径。


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灾星与吉星
管辖我降生的夜晚；
我感激后者赐给我监禁
让我在其中梦见了吉诃德。


西方

最后的街巷与它的夕阳，
草原的门户。
死亡的门户。


莱蒂洛庄园[6]

时间下着一盘没有棋子的棋
在庭院里。一根树枝的悉嗦声
撕开夜晚。外面的草原
延伸着尘土与梦的里程。
身为两道暗影，我们抄录的教谕
来自另外的暗影：赫拉克利特和乔达摩。


囚徒

一把锉刀。
第一道沉重的铁门，
有一天我会自由。


马克白斯

我们的行动循着自己的轨迹，
一条不知终点的路。
我弑杀我的国王只为让莎士比亚
编织他的悲剧。


永恒

那缠住了大海，又是大海本身的蛇，
伊阿宋[7]的无尽的桨，西固尔德的年轻的剑。
长存在时间里的唯有那些
从不属于时间的事物。


E.A.P.[8]

那些我梦过的梦。水池与钟摆。
万千面目之人。莉姬亚[9]……
但也是这另一个人。


间谍

在光明正大的战斗中
别的人把生命交给祖国
并被大理石牢记。
我曾在暗中漫游过我仇恨的城市。
我交出的是别的东西。
我弃绝了我的光荣，
我背叛了信我为友的人，
我收买了良知，
我诅咒了祖国的名字，
我甘受卑劣之名。


注释：
[1] Alicia Jurado（1922-2011），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友人与合作者。
[2] Metauro，意大利中部一河流，公元前207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伽太基军队；公元271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古日耳曼军队。
[3] Trafalgar，西班牙西南部卡迪兹省（Cádiz）的海角，1805年10月21日英国皇家海军在此击败西班牙与法国联合舰队。
[4] 即米诺滔（Minotauro），希腊神话中的人身牛首怪物，为克里特岛（Creta）国王米诺斯（Minos）之妻帕西淮（Pasífae）与海神波塞冬（Poseidón）派来的公牛（Toro de Creta）所生，住在代达罗斯（Dédalo）建造的迷宫里，吞噬犯人和雅典每年（一说三年）一次送来的七对童男童女，后为忒修斯（Teseo）所杀。
[5] 《圣经·创世纪》IV，8：“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
[6] Estancia El Retiro，位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托恩契斯特区（Partido de Tornquist）。
[7] Jasón，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率领阿耳戈船英雄（Argonautas）寻找金羊毛（Vellocino de Oro）而闻名。
[8] 指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
[9] Ligeia，爱伦·坡的同名短篇小说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