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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克里夫顿:诗八首
包慧怡 译 黄水仙 我盘坐下来,见到了与眼齐平的 黄水仙,光线正筛过它们。 从前也发生过一次。 我正在出生,那儿有黄光, 无法定义,但绝对纯洁, 使一切熠熠生辉——或许是一两根静脉, 我母亲的,或我的,蛋黄 或是充血眼球里的一线血丝—— 无论哪种,原初状态的世界 正在被赠予。从那以后 黄色永远是我的色彩,它繁衍着 无穷无尽。但绝不重复。 春天进入。它又开始建造自己的窗户 可被看见,却无法透过它看。 鳗鱼 在拥挤的庭院中,在鳗鱼晚餐油腻的 蓝色烟雾里,鳗鱼冷眼看着。 他回家过夏天。她回家过夏, 变着形,一个在另一个体内, 雌雄同体,模糊不定,滑入又滑出 属地方的,属宇宙的, 阅读自身,在鳗鱼之书中, 作为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 与自身的谜题嬉戏着,续签它的护照 纳闷着生个孩子是否可能, 不自知地渴望着秋日,那时 拖拉机整夜轰鸣,导航灯 在外面的田野里闪烁。为了城市的 夜间磷光,一生一世蜕着皮。 柠檬 所有柠檬都起于绿色,所有的柑橙。 我们的,爱尔兰灰光孕育的果实, 冬日转为黄色。同时,整个十月, 在高窗中,比人类还要高, 道成肉身的欢愉,忤逆季节的逻辑, 继续成熟着。缓缓地,随着冬至将近, 浸透于冰冷的月光,当这株小树 自授着花粉,像一宗私人神迹 隐匿于玻璃后,躲开崩坍中的世界, 独自向南去,越过贫困与死亡 奔向无限的黄色…… 他们已在 贩卖他,在西西里诸广场, 比白送还便宜,当太阳升起 穿过此刻的纬度,攫住不设防的我们 在一月的背极,仍在等待, 在从不会升得比自己更高的日子里 切开它,索取香味,沿着威士忌的 纹路,琴酒与保健饮品虚假的升华。 托马斯·默顿之死 失去了海拔,你能看见你下方 “新年攻势”的火焰,向你的东方神秘 天启撒着谎,如同没被剪过的新闻短片 其中,历史的奴隶正散布着责谤—— 因此你的头脑记录它,省略之罪孽 在一本神秘主义日记里。同时轮盘 降落至曼谷,带着天主教伟人一名, 时值一九六八年,十月将尽。 清晰无误的宣言。午后一点你正穿过 防弹安全玻璃,像一份良心 被判决过滤,在身后留下 你多年前早已充耳不闻的诱惑—— 嬉皮士扒窃海洛因、女人与香精 献给美国大兵。你只随身藏下 精神生命——其余都可抛弃 如变质的麻药。很快,你将死去。 所以在黎明前醒来吧,独自吃早餐, 想想你为何来此。你下方是一条河 从佛教腹地汩汩渗出,不在冥想中 却在生意里,惹人恼怒的地盘 属于军队的炖肉锅,驳船在那儿输送着 米饭和泰国妞,有漂浮的蔬种 拉扯着泊于曼谷的、毁灭者的锁链—— 而你等着司机来接,在上午九点, 去往城市的另一边…… 灵修大师萎缩 成皮囊与枯骨,一言不发地等着你 在佛之中立国,金黄且中空, 来自内空间的微笑,超越灾祸 朝向一种古老的喜悦。旨在抗暴的绝食 穿着藏红长袍,他们剃度的信众 于街头乞讨。从空调轿车的车厢 你能看见他们经过,孤绝如你一样—— 彼此疏离着,被历史打散于 巴黎和加尔各答,仅由一场临时朝圣 之空域连起。外交豁免权是 你们所擅长——好为了众生之福 重建那神秘,并从屈辱中复生 不涉政治之物,齐齐跪地 在僧侣与喇嘛,滋生潜流的联盟里—— 为了《时代》和《生活》的闪光灯摄影师。 犹大有别的背叛。你在匈牙利餐馆 那顿最后晚餐上,在曼谷的友人里, 把敲竹杠的事留给中国服务生—— 如此不谙世故。你能瞬间从腐败 突然转入智慧,借助一场电击 使你鬓发斑白,把你的危机转化成 一场反高潮。但此后你将死去, 短路的电线穿透你的头颅…… 一场小小尴尬,对美国而言—— 培育你的盖特塞马尼修道院 等待着它的反英雄。鹅群般的修士 这天被放至纽黑文,去识别分辨 越南亡者、 板箱中的伤员之间 来自那架空军飞机,一具属于牧师 暨圣愚的尸体——来自国际日期变更线外 来自反抗非理性者的丛林战争外。 缝衣女 我有一位缝衣女,为我做衬衣 在阴惨惨的天气,在我们一起的月份里。 她用卷尺量我的肩,我的脊背能感到 她木尺的凉爽,向一种 暂时的约束屈服,将我绑在 新奇事物之上。我们一起沦陷 在蓝色的阴翳中,忧伤的盛宴 由一种丝虫文化所创,一如中国裁缝们 站着,等候着,于我那是梦的材质 于她是爱的劳作……在她以柱子撑起的屋中 女人仍是奴隶,她缝纫着我所要求的 纯粹自由的无领衣裳。 当我离开,她只为自己保留了 裁缝干燥的粉笔,和一具身体的轮廓图。 洋流颂 ——纪念劳拉·阿延黛(1907-1984)
在我们西边,如一则未讲述的史诗, 巨大而沉默,写在空气与水之中, 营养盐粒,冰冷的墙与浓雾河岸 融解于彼此,在岛屿之间 开辟它们的道路,博芬,因尼斯图克 还有基拉里港九英里的曲折峡湾, 维特根斯坦的茅屋,奥尼·金的邮局, 法赫梯家,在外面的避暑屋四周, 洋流奔涌穿过童年 高高的内地 我停留了一分钟。因为它正托举着 那遮蔽了十码之内的一切的 永恒之雾——从海面撤离的雾 我至今无从想象, 将世界浓缩为微观宇宙。水滴, 蕨类的叶子。在我靴底吐着泡沫, 咽喉里的钩子,马尾藻鳗鱼的 死结。它正托举着 那些距离,纯粹想象的空间 超越仅是局部了不起之物 干净一如田野的纵深。去往西边 是卡尼家的田亩和他的马铃薯, 穆勒格拉斯陡岬,以及它的坟场 毗邻虚无。远处寂静无声—— 大海的碎涛,一路向浪尖攀升。 其余是一则传奇,仿佛仍等待被拼起。 是的,真的,我们是非同寻常之家—— 阿延黛婆婆,我们的母系祖先, 阿茹卡尼亚颧骨,几乎是本地的, 在伦敦另拥有一种生活,在此避暑, 我们伟大的谜。我自问,即使在那时 羽翼未丰的十二三岁,我们是如何 到达此地,在这航海状态中 “温暖潮湿的冬季,凉爽湿润的夏季” 我们的房屋是这样充满卵石、贝壳与鸟鸣, 还有防风灯,掷下巨大的阴影, 钙化的鱼,风干的热带种籽 无法破解,带着海洋之力 是洋流携我们到来?阴影,阿延黛婆婆—— 即使在那时,我也被自己失落的来历吓得不轻。 倒不是说它在这儿,在任何地方有什么关系。 维特根斯坦,他们说,是个怪得要命的人。 而斯莱皮·法赫梯的一只手被钩子代替, 在他的花棚里撒盐、吸烟、治愈…… 过冬用的竹鱼、鳕鱼与明太鱼。 大普莱斯顿,从日本军营归来, 姘上个当地姑娘。诺拉·博克 被她男人抛弃,在新婚当夜, 那人独自种地。 在我的心灵之眼中 我能看见她坐在那儿,整个七月 嗖嗖挥着大剪子。我能看见他们所有人, 洋流的住民们,本地的,渺小的, 埋头各自事务中的。奥尼·金 连同他的羊粪蛋和收到一周的电报, 偷听格陵兰与晚夏旅程的消息, 厄明格,亨伯特,挪威湾流, 等候着非法捕鱼者的月亮。它将再度落下, 那北大西洋迷雾,那冗长的抑郁 一直延伸到北极。鼓风,雨暴, 北方的黑暗,夜色正聚拢来。 我会否认每件事。整整几十年将流逝。 与此同时却在草中,杀不死的—— “阿延黛婆婆,你究竟来自何方?——” 一条鳗鱼扭动。本能告诉我 随它去吧。冷血地让它融化 在自身的元素中,一份幼鳗的记忆, 绝对别处的纯粹吊篮, 史诗或传奇,为了再度重返。 龙年 当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词的一瞬,他将不再爱她。 一旦它成为故事,便结束了。 ——德莫·希利《山羊之歌》 三月降临。东风吹向上游 天鹅们——“我们国家也有”—— 像面包一样展示自己,同样突兀地消失。 她拿下一份工作,在天鹅绒酒吧 你将从中拯救她,仅仅凭着智力—— 古怪的人,古怪的钟点, 异国礼仪。却不会持久—— 她指甲纤长,上了清漆 为算盘、会计房和赌窝而生 已将你从它们之中剥除,以未来的名义。 变得年轻、变得美丽—— 那是权力。究竟在何处,在何时 她终会掌管你的国度,或消失回 属于她的至高无上的现实里,仍悬而未决…… “我们的皇上学了网球,学跳华尔兹。” 便士可曾落下?单程电话 可曾通向任何一处?她会触摸 你脊椎的底部,轻柔地指引你,我的朋友, 穿过电影院的暗影,穿过旋转门 在四月早晨,七月午后, 一整个夏日的长度。良心,后悔, 在她黑色的瞳仁中,你在何处看见自身 不意味着任何事。在那里,撤退,死去 归还你偷去的一切,使之更浓烈, 这是你唯一的使命。她小小的、贞洁的吻, 她高耸、坚实的胸脯,为了留给 身穿黄袍的天子——如他必须的那样—— 常人不得接近,解决着 她无法发音的名字的难题 当他终于驾临…… 现在已是八月。来自公用电话亭 在风声呼啸的湖岸,在不再属于你的国度, “谢谢你把过去捐赠给我” 你喂饱投币箱,你自己的死亡聚集 如地平线上的云,古老而孤零零 侵犯着以太,失落在错误的时区。 与你的家人合葬 我的四散在各地—— 而你的……在卡亘山丘的背风处 一面来自永恒的防风墙, 湿土,我骨骼的镀层, 展开自身,母系的大地 我一生都在地上流浪, 和双人床一般大的阴谋 今晚我躺下,拉链开着, 穿着我的生日西装。 我根本不该引你谈起 任何这类事。“即便在那儿” 你耳语着,“我的手也会游走……” 我感觉到它,攀爬过大腿 在生中,一如在死内,一只地精 施展着它的保护系魔法 萦绕我,直到我迫切渴求着 那场预示着更大死亡的小死。 卷须、主根、麻刺的离子 属于性和死,在黑暗的国度—— 如今,我想,我将永不会在 比永恒微光更好的事物中醒来 那儿,雨水号啕着,一如主耶稣, 在水上走着华尔兹步 在内湖上……乡下的表亲们 在隔壁房间打着鼾, 隔壁的棺材,灯火熄灭, 我们却在忙着根与延续的 自然事工,我听见你耳语 “与我的家人合葬 感觉可好?” 第一百万次…… 要说“是……” 像很久以前,我一定做过的那样, 就是纵身跃入比婚姻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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