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麦：十四篇祈祷

刘楠祺 译


　　题解：《十四篇祈祷》（Quatorze Prières）是耶麦诗歌中的名篇，尤以《为带驴子同上天堂而祈祷》最为脍炙人口。这部诗集于1898年7月由法杰出版社（Faget）在奥尔泰兹印制成小册子，是非卖品。
　　马赛尔·施沃布在1898年12月26日致耶麦的信中写道：“……我真感动，为了我们这些爱您的朋友，这本可爱的小书如您所愿在奥尔泰兹印制，而不是出自巴黎那些烂俗的印刷厂。我今天不想评论这本可爱小书中醇美的诗歌，因为我太感伤了。”
　　《十四篇祈祷》中，有五首曾在杂志上公开发表，分别是：1898年8月15日“白色评论”：《为我死之日美丽纯净而祈祷》、《为活得单纯而祈祷》、《为赞美天主而祈祷》；1898年“隐修杂志”9月号：《为摘下一颗星而祈祷》、《为他人得幸福而祈祷》。


一 为他人得幸福而祈祷

主呵，既然芸芸众生如此尽职，
既然四蹄沉重的老马
和俯首的牛都温顺地走向集市：
就请您赐福乡村和所有村民吧。
您知道闪光林木和奔涌激流间，
有虬结的葡萄藤、玉米和麦田
蜿蜒伸展到蔚蓝的天边。
这一切仿佛汇成仁慈的大洋，
向天下普照着肃穆的光芒，
林中花叶在颤动着歌唱，
似乎全身汁液笑迎欢乐的太阳。
主呵，我心诚如葡萄珠般饱满，
有迸发爱和置身苦海的渴望，
如果这有用，主呵，请任我心哀伤……
在您全能之下，让无邪的葡萄
缓缓成熟于山冈。

请将我未得的幸福赐予大众，
愿轻声曼语的恋人们
在牛车、牲畜和叫卖声中
互搂腰肢，亲吻相拥。
愿农家驯良的看家狗，在客栈一隅
享受一盆好汤后，熟睡荫凉，
愿慢吞吞走着的成群山羊
啃食到卷曲透明的青葡萄。
主呵，那就忽略我吧，假如您想……
可是……多谢……因为在您仁慈的青空下，
主呵，我已听见那些或许困死笼中的
飞鸟，正像骤雨般欢唱。


二 为求得一颗星而祈祷

主呵，请让我摘下一颗星：
或许能平复我患病的心灵……
可您不愿我摘下星星，
您不愿，您不愿哪怕有
点滴幸福来到我生命中。
您瞧：我不抱怨，我心
噤声，无怨艾，也不嘲讽，
像一只泣血的鸟儿藏身石缝。
呵！告诉我，那颗星就是死亡？……
那就赐给我吧，像把一枚铜子儿
施舍给水沟旁挨饿的可怜人一样？
主呵，我如同那些驴子蹒跚而行……
您要收回您曾经的赐予，那
太残酷，我们会感到内心中
刮过一阵惊怵的恐怖罡风。
如何治好我？主呵，您知道吗？
主呵，你还记得我尚是孩子时，
在您马槽旁，我头戴冬青，而我
母亲在清理烛台托盘，脉脉温情。
您能否把我所做的回馈一些给我，
要是您觉得这能治愈我心中的病，
难道您不能，主呵，给我一颗星？
我需要它，因为今夜，我要把它
安放在我冰冷空虚而阴郁的心灵。


三 为一个孩子别夭折而祈祷

主呵，为他们留住这小孩子吧，
就像风中您留住一棵草。
母亲在哭泣，能为您做些什么，
才能不让孩子一会儿死在这里，
面对飞来的横祸无法逃避？
您如让他活下去，他会跑去抛洒
蔷薇，来年，在光明的圣体瞻礼。
您太仁慈了。主呵，准不是您
在他粉红小脸烙上青色的死亡，
除非您没有好地方，将窗边的
儿子们安置到他们的妈妈身旁？
那为何不在这儿？啊！既然时钟敲响，
记得吗，主呵，面对那濒死的孩子，
您可总是生活在您的母亲身旁。


四 为在森林中获得信仰而祈祷

我不再指望，主呵，我认命。
我任自己如蜿蜒而去的丘陵。
夜在我身上如它寄身田野，
当太阳熄灭，夜，像一盏灯。
我再看不到自己。有如这夜晚
使人们看不到蓝天上晒草的人
穿越我心灵之思的草坪。
我愿如这凝美的清晨，
兔子梳洗在蔷薇色露水中。
我再无所求，主呵，除去不幸，
它磨砺我似农夫般温和，
耐心随着钉齿耙的跃动，
在后面，在犄角高高的耕牛之中。
我很迟钝，可我怀着炽热温情，
在丘陵高处，在酷热中，
凝望黑光闪烁的树林延伸着，
如大片大片的林叶般寂静。
我的主，若您取走我心中的
一切，我或许对您更为钦敬，
宛若暴雨前红棕色的天空。
也许，主呵，若您引领我
走向树巅营造的小教堂，
我会找到比大理石还坚强的信仰。
碧蓝的松鸦让穹苍
在大森林凝滞的炎热中歌唱，
又在圣水缸中畅饮清凉。
晚上，一口小钟发出晚课的
鸣响，另一次是山雀叫的辰光。
小教堂里，只有老人、孩子
和天使，没有年轻的姑娘。
伫立枝桠，便是站在天上。
无觉无念，什么都不想……
只有夜里，那条老狗偶尔
会发现善良旅人迷失方向。

主呵，您可在林中赐我信仰？


五 为活得单纯而祈祷

蝴蝶随风舞翩跹，
像乖孩子们向
巡游行列抛撒花瓣。
主呵，时已清晨，祈祷声
飘向您，随着花般的蝴蝶
和石匠们的敲打与鸡鸣。
梧桐树下，绿棕榈亮晶晶，
在这大地龟裂的七月，
只听得刺耳却不见踪影的蝉鸣，
在不懈地将您的全能歌颂。
不安的乌鸫，在水畔昏暗的树丛
胆怯地欲发出些稍长的叫声。
它不知因何烦闷。稍停，
又倏地飞起，划出一道孤影，
贴着地面，飞得不知所踪。

主呵，今天，生活重又开始，
像昨天，像以往，有序从容。
像这些蝴蝶，像这些劳作者，
像这些贪吃太阳的蝉，和这些
藏身寒冷昏暗树丛中的乌鸫，
主呵，请让我以尽可能
单纯的方式，延续我的生命。


六 为爱上痛苦而祈祷

我只要我的痛苦，别无所需。
它过去和现在都忠诚无比。
我为何要恨它，既然每逢
我的灵魂折磨我的心时，
它端坐一旁，伴我一起？
痛苦呵，瞧，最终，我敬重你，
因为我坚信你永不会离我而去。
啊！我明白了：你在，所以美丽。
你同那些人一样，对我幽心之火
那可怜的哀伤一隅不离不弃。
我的痛苦呵，你胜过情人：
因为我知道，当弥留之际，
你定在那里，躲在床单下，
痛苦呵，还试图潜入我的心底。


七 为我死之日圣洁美丽而祈祷

主呵，请让我死之日圣洁而美丽。
愿那一天祥和静谧，或许，我的
文学的或其他顾虑，还有生活的
嘲谑，将随我额头的大疲倦而去。
我不像那些只想歇歇脚的人们，
我渴望死，渴望极简至简的死，
就像小囡囡渴望着洋娃娃玩具。

主呵，您知道，所谓的
幸福中总缺些什么东西，
它根本不存在，并非无上的
荣誉，不是爱，也非无瑕花朵，
而且，白色中总羼杂黑的痕迹……

主呵，请让那一天圣洁而美丽，
那一天，我这个平和的诗人，我愿
环视围聚我身边的娇好儿女，
黑眼睛的儿子，蓝眼睛的小女……
愿他们来，端详自己的父亲，不哭泣，
愿我脸上严肃的神情，令他们
为一种辽远温馨的神秘而战栗，
我的死为他们展现出某种赐予。

愿儿子们互诉：荣耀徒劳无益，
忧虑留给那些人，他们懂得惟有上帝
才是诗人，并在未婚妻清新温柔的
唇上，抹上椴树的香气。
愿儿子们互诉：爱是嘲讽，
是它将契合的人们分离：
我们父亲的心至死痛苦，
为他与亲爱的玛莫尔的心分离……

愿女儿们在我临终的床前互诉：
我们不晓得坟墓那边有何消息，
我们的父亲像秋日林中
美丽清澈的流水般逝去。

主呵，请让我死之日圣洁而美丽，
愿我把孩子们的手握在我的手里，
像拉封丹寓言中那位善良的农夫，
愿我的死如心灵中无垠的静谧。


八 为带驴子同上天堂而祈祷

该走向您的时候，上帝呵，请让
这一天成为乡间节日，尘灰飞扬。
我渴望，如我在尘世所为，
选择一条路，如愿上天堂，
那里的白昼也是满天星光。
我会拿好手杖，走在大道上，
还会对驴子——我的朋友们讲：
我是弗朗西斯•耶麦，我要去天堂，
那儿没有地狱，是仁慈天主的故乡。
我会说：来吧，青天下温顺的朋友，
可怜可爱的驴子们，快甩晃双耳，
把讨厌的马蝇、鞭打和胡蜂赶光。

让我和这些驴子一起出现您面前，
我那么爱它们，因为他们驯顺地
垂头，停下脚步，并拢小蹄子，
样子那么温顺，令您心生爱怜。
我将到来，身后是驴子的长耳千万双，
跟着的驴子，腰际驮着箩筐，
跟着的驴子，拉着艺人或装满
鸡毛掸子和铁皮桶的车辆，
跟着的驴子，背上驮着鼓鼓的水囊，
跟着的怀崽母驴，体态臃肿，碎步踉跄，
跟着的驴子，套着细小的护腿，
因为身上有青肿的创伤，
才惹得执著的苍蝇麇集着忙。
主呵，让我和这些驴子同来见您。
让和平中的天使引领我们走向
水草丰茂的小溪，那里有颤动的
樱桃，光滑似少女欢笑的冰肌，
当我在这灵魂的天国寄寓，
身临神圣的流水，能像这些毛驴，
面对永恒之爱的清流，映出
恭顺、温柔而贫寒的自己。


九 为赞美天主而祈祷

昏沉的正晌。松间的知了
高唱。猩红色青天的闪烁中，
惟有无花果似乎茂密而清爽。
我独自跟随您，主呵，因为哀伤、
幽深的乡间花园，万物默无声响。
梨树状如香炉，又黑又亮，
沿着饰满花环的黄杨，在圣餐台般
洁白的砾石旁进入梦乡。
几株谦卑的唇形花，向端坐蓖麻旁
沉思的人，送去圣洁的沁香。
主呵，从前，这里，我梦想过爱，
但爱已不在我无用的血液中流淌，
就像一条破乌木长凳徒劳地
躺在那里，在百合花的叶簇中央。
我未携来温柔快乐的女友，我的
额头无从倚靠她清瘦的臂膀。
我剩下的，主呵，只有痛苦
和确信自己微不足道，只是
我轻浮灵魂中无意识的回响，
似欧石南花串叶落纷扬。
读书时，我微笑。写作时，我微笑。
思索时，我微笑，哭泣时，我仍
微笑，心知尘世无缘幸福，
想微笑时，有时却会泪淌。

主呵，请让我心平静，让我可怜的心安详。
在这夏日的一天，让昏沉
似流水，在不变的万物上漫淌，
让我勇气尚存，像那只知了
在沉睡的松树间爆发出欢唱，
赞美您，主呵，我谦卑善良。


十 为冥思而祈祷

主呵，我在冥思中走向你。
静谧。静谧。
在溪畔和沉睡的密林深处，
我愿生活在沉思的愉悦里。

主呵，请从我心头驱走文学的
或其他顾虑，让我忘掉自己，
让我像一只斜坡上聪慧
筑巢的谦卑的蚂蚁。

为了幸福，真该忘掉自己：
我们微不足道，尘世亦有瑕疵。
不是我们，是主在低语：爱你；
当我们的爱相拥着温柔睡去。

我不会在腰间系上绳索：
伤害肌肤就是侮辱上帝。
无论卖笑女或明媚的未婚妻的情人，
我心将祈祷为女性不竭地唱起。

我不欣赏女人身穿褐色花呢，
遮蔽美就是遮蔽上帝：
但我希望胸乳坚挺的处女
像百合绽放在订婚的蔚蓝天际。

主呵，我将冥思。我想听
雪白的羔羊穿行草地，
在九月的车辙中呼吸
最后季节中爱的香气。

我将重返此地，骄矜尽去，平心
静气，精神因沉思而简洁单一，
除了水和面包外别无所求，
偶闻可怜的蝉鸣凄厉。


十一 为拥有一位单纯女子而祈祷

主呵，请让将为我妻的女人
谦卑柔顺，是我温柔的女伴；
让我们牵手同眠；
让她的颈项戴着镶圣牌的银链
稍稍被双乳遮掩；
让她肌肤比沉睡于夏末的李子
更柔嫩，更光泽，更温软；
让她将温柔的贞洁呵护心间，
在我们拥吻时微笑而无言；
让她坚强，守护我的灵魂，
如蜜蜂守护花儿安眠；
让她在我大限那天，为我阖上
双眼，别做任何祈祷，仅
双手合十，跪我床前，
在痛苦欲绝中衔哀无限。


十二 为向天主奉献朴素话语而祈祷

像我今晨见到的那位工匠，
他专注地俯身于纯净的光，
正在祭坛的四周雕刻圣像，
我愿为我灵浇注虔诚的构想。
他唤我走近谦卑的工作台旁，
我仔细端详那些木制的偶像：
马可脚下是雄狮的头，苍鹰
在若望脚旁，而路加手不释卷，
书中一定是圣训煌煌。
工匠一只手迟疑举锤；
扶凿子的另一只手则在抖晃。
远处，蓝色的正午在石板上舞蹈。
枯萎的罗勒 ，向中国人面孔的
蛮荒圣人们升腾起虔诚的乳香。
传说，透过这乡村的布道台，
有一股迅疾的元气，似树精中
鸟儿的灵气，永世流淌。

主呵，我创作不出如此圣美的雕像。
哎，一定是您不愿让我降生
贫寒之家，那儿，倚寒酸破窗，
有支蜡烛在绿玻璃的夜晚跳荡，
清晨起，爽利的刨子开始歌唱。
主呵，我本可为您画一些圣像，
当可爱的孩子们从学校回家时，
会着迷于三王来朝的画像 ，
是他们带来象牙、黄金和乳香。
在这些东方君王身旁，我本可
描绘些木材的轻烟表现乳香，
还可以仿制些百合形圣餐杯，
像穷人的酒杯般谦卑，漂亮。

主呵，对您，我心还不够朴素，
既然我至今都为此怅惘，
就让我把这些朴素话语向您奉上，
因为我没有布道台，温柔的圣母
会在那儿为我祈福，无论黄昏，早上。


十三 为承认无知而祈祷

下来吧，归真返朴。
我适见胡蜂在沙里辛苦。
温柔而病痛的心呵，像它们那样做吧：乖，
遵上帝之嘱，去履行你的义务。
我心曾充满荼毒生命的傲气。
我曾自认有别于他人：可如今
我才明白，上帝，自亚当和夏娃
在天堂深处闪光硕果下相依，
我只不过是在重拾
人类发明的那些词语。
主呵，我同那些最谦卑的石头无异。
您看：小草静谧，沉甸甸的苹果树
俯身土地，充满了爱，在颤栗。
我既如此痛苦，请从我灵魂中祛除
欲成为天才创造者的傲气。
我无知。我微不足道。我想
见到的，不过是一只鸟巢，不时地
在粉红杨树上摇晃，或者，在白色的路上，
走过一个穷人，拖着肿胀的脚伤。
主呵，请祛除荼毒我的傲气吧。
啊！让我变回平庸的羔羊，
它们在绿染篱笆的春季节日里，
谦和地走过秋日的忧伤。
写作时，请让我的傲气消失：
让我对自己讲，是我的慈父
耐心教会我文法规则，我的灵魂
最终化为整个宇宙之声的回响。
荣耀是徒劳的，主呵，天才也同样。
它只属于您，是您把它赐予世人，
而那些无知和学舌的人们，不过
是夏日黑色枝桠间飞舞的蜂群。
让我从桌旁起身时，今天早上，
在这明媚的礼拜天，同常人一样，
去谦卑的白色教堂，在您脚旁，为自己
淳朴的无知，倾诉微薄而纯真的愿望。


十四 为最后一个愿望而祈祷

主呵，能否有一天，像浪漫曲中，
我携未婚妻走向洁白婚礼的圣坛，
踏着被夏日染成银白色的林中苔藓？
孩子们在硕大花束下跌跌撞撞奔跑，
跟在衣着朴素而温和的祖父们后边。
真诚的额头上笼罩着无边的宁静，
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漫不经心地
将衣襟前长长的金项链把玩。
茂密的小榆树丛中，山雀歌唱着
为婚礼的庆典而真诚感动的心弦。
我是个卑微的匠人，而非诗人，
我雕凿的粉色山毛榉香气袭人，
而我妻温顺地在窗前缝纫，
田旋花从蓝天上纷扬落下，
那儿狂舞着嗡嗡的蜂群。
我过够了繁杂而卖弄的生活，
主呵，为了您，我的生命将变身居士，
我的日子将在欢乐的刨子下度过，
与天穹中绽放的礼拜天钟声应和。
我会对孩子们说：给乌鸫一点水喝，
等它会飞时就任它飞走，
让它在暴雨的欢笑中赠给蓝色
榛树的碧绿珍珠间快乐地生活。
我会对孩子们说：新年了，该给
颤巍巍的奶奶写封信，就在今晚，
她会垂下硬朗、起皱和发亮的额头，
阅读孙辈们写下的美好的语言。
我生无闻，死亦无荣光。
我的棺木将很简单，与村民
和小学的白衣孩童一样。
仅留名字，主呵，刻在朴素的墓碑上，
告诉孩子们可在此祈祷进香。
主呵，若某天，有诗人
进庄，打听我的下落，
就请这样回答他：我们不知详。
可……（呵不！别拒绝我，我的主）……
若有女人来问哪儿是我的坟墓，
且知我的名字，要摆放花束，
就让一个儿子起身，别追问，
哭着，领她到我的长眠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