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阅读有时是一种探险,接受挑战是阅读的趣味性之一。我对于《荒原》便是这样:第一遍不知所云,心有不甘找遍解读文字,但又不尽满意——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我知道诗歌自有文字的流动纹路,不管作者怎样行文跳跃、怎样旁征博引,一首成熟/成功的诗,定然会在文字土壤中长出相应清晰的意象,直至像旭日之光一样刺破语言的迷雾。
我愿意接受挑战,试图在挑战中不断去除阅读的不适感,慢慢地让心中的“荒原”走出意象群的云遮雾罩,抵达豁然之境。
《荒原》的文本晦涩费解已有众议和定评,何况中文读者隔着中西方文化差异。它挑战性在于原稿800多行被庞德删成434行,而艾略特毫无意见,反而说“这首诗本来就没有什么构架”,反而说“在写《荒原》时,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得自己在讲些什么。”它的挑战性在于,最初发表时几乎无人能懂,后来艾略特加了50多条注释,读者发现连注释也并不好理解,甚至当代著名诗人兼评论家阿伦·塔特也说,第一次读《荒原》时一个字也看不懂。
对于2013年秋天的阅读,它的挑战性在于,学者们把诗中的典故尽数列举,基本给定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群和象征系统,确定该诗是由几个星云一样的碎片群撑起来,辐凑而成“荒原”这个主体意象,但当我完成知识性补充阅读后,对于全诗碎片呈现的说法并不信服,因为该诗第一人称“我”的存在,明显的“有我之境”,不能简单地把“抒情主人公”当作第三人称的“叙述人”放在局外。
通过揣摩,我以为不妨把《荒原》的文本理解为“亡灵之书”,这个在西方文明中浸染过、“生死疲劳”(莫言语)过的亡灵,在大荒原上(包括荒芜的大地、死亡的废墟、空虚的人间)逡巡漫游,对人世充满灭寂之情和希冀之心。也就是说,《荒原》的抒情主人公是诗人创设/塑造的一个亡灵,这个亡灵当然具有诗人自己的眼光和思想,代表诗人在荒原上漫游。亡灵的所见所闻所思,就构成了全诗的框架。显然,这是西方现代诗中常见的超现实主义手法。
确定这个抒情主人公,需要同时也能够完成对诗歌中场景细节和人事情节的重新认识,最终在整体体察中统摄出一个全新的意境。
二
我所作出“亡灵之书”的推断,是在承认《荒原》已有的总体象征意义分析基础上,和文本丰富典故的考据成果上。
蔡玉辉认为,《荒原》中众多意象,可以分为神话传说、诗文经典与客观现实三大类。神话传说有两大出处:一是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其中繁殖神所引起的万物荣枯与四季更迭的神话,构成了荒原自然意象的神话学基础;二是杰西·L·韦斯顿的《从仪式到传奇》,其中“圣杯”传说构成了神学与民俗学基础。诗文经典,按诗人原注出处多达五十多部著作,除上述两部外,还有《圣经》的荒原,《佛经》的火诫,维吉尔《伊尼德》、奥维尔《变形记》、弥尔顿《失乐园》等的苦难与升华,《独语录》的迦太基人,但丁《神曲》的炼狱,莎士比亚《暴风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享受与纵乐,等等。客观现实大多是关于“一战”后英国乃至欧洲的社会生活,如伦敦商业化的、世俗化的都市情景。他认为,这些意象群所指有二:一是“一战”后欧洲物质和精神的两大废墟,战火蹂躏,生产倒退,绵延近两千年的西方价值观念体系开始动摇和瓦解,整个精神世界是一片混乱、迷惘与荒芜;尔后是诗人对西方文明和文化传统的深深眷恋,以及对这种传统可能面临瓦解和失落的深深忧虑。
应该说,通过对诗中知识体系和文化背景的分析,学者们对意象类型和所指的诠释是站得住脚的。但类型分析与意义把握,只是触及诗歌的宏观世界。而意象群建立的联系,也就是文本构架,才是诗人艺术创造力所在,才是艺术构思的微观细节。而在这一点上,目前学者普遍轻视了第一人称“我”的存在,对其所含“抒情主人公”意义缺乏深入的分析。
蔡玉辉认为,《荒原》以“荒原”为核心或中心意象,构起了一张网络状、呈碎片镶嵌式的意象图,这张意象之网看起来是“一堆破碎的意象”,在当代与古代、伦敦与世界、神话与现实之间错换,叙述者“我”在不同身份的人物之间变换。特别是对于第一人称,他认为仅仅是反复手法,是叙述人“我”在不停地变换着角色,起着一种照应与关连作用。
也有的学者认为,诗人是运用了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和拼贴技法,把神话传说、文史典故及现代西方生活片断奇妙地剪接在一起,纳入一个以荒原为中心的象征结构。他们试图以诗人写作中常见的跳跃手法,牵强而含糊地指证意象群之间(或者说五个章节之间),有一条自然内在的联系。甚至认为《荒原》是组诗结构,五个章节是并列的五个场景。
曾艳兵通过分析题记中女先知西比尔虽生求死的神话故事,和诗中相对应的一句“我既不是活的,也是不死的”,发现这是统摄全诗的一条线索,但这条“内在”线索,仅仅概括了荒原意象群的精神风貌,而没注意到这个面孔后的的“我”,其实就是抒情主人公。
为什么只相信艾略特强征博的能力,而不相信他的创造力呢?有人曾经试图用一个新的名词来概括诗中的“我”——荒原人,这里渐渐露出了“抒情主人公”的面目。但是,“荒原人”其实就是诗人自己——发现荒原、走过荒原、讲述荒原的,显然是诗人。但由于“荒原”本身是一个核心意象,而且里面包括人类世界,诗歌文本指向的是一种人类生活的特殊境遇,而不是突出新兴人类,“荒原人”意象的提出没有实际意义。另外,我所读过的文学史教材注意到了“我”这个第一人称,提出了一个作者采取了“大内心独白”艺术手法,认为全诗是诗人的内心独白,而意象场景中又有许多“小内心独白”,显然,仍然把诗中的“我”,看作是独立于各个不同场景的人物。
为什么不将第一人称“我”确定为一个人呢?显然,将叙述人、线索人物看作一名独特人物形象,看作是一名抒情主人公“亡灵”,更符合诗歌的创作规律。
三
诗中的第一人称“我”,看来已经成为人们理解全诗的一个障碍,而没有将其作为一把开启全诗的钥匙——因为他们认为“我”来自不同典故,有着不同的身份。
确定“我”就是抒情主人公,首先必须建立一个对待诗歌典故的全新理念:所有原材料在创造性诗歌写作中已不是原材料,而是服务于新主人构成新器物的部件。就像一张木桌的一条腿是来自一棵我们亲手砍下的树,但我们不能说它是树了,只能说是椅子的部件了。这样,第一人称中的“我”,可以联想典故人物以理解其内涵,但身份必须置换成抒情主人公——在全诗中是贯穿到义统一角色的线索人。
在《荒原》中,这个抒情主人公是漫游荒原的亡灵,它肉体死亡了,但灵魂在感受着颓败的人世,见证着荒原之上的景物、人物、事物。如此一来,必须从五个章节标题到内部细节,重新审视细节的意义和文本的结构。这样就可以发现,抒情主人公的漫游经历,慢慢建立了文本的时间序列,浮现出文本的叙事特性。
第一章“死者的葬仪”76行,确立了抒情主人公的角色或身份,就是标题所示一个葬仪上一名“死者”的亡灵,全诗就是亡灵开启的荒原之旅。此前很少人细究,这一章似乎文不对题,诗中根本没有出现“葬仪”,有人还牵强地解释标题中的“葬仪”象征社会文明的败亡,但缺少文本中诗歌细节的支撑,单纯对标题进行解读。确立“我”为抒情主人公后,阅读线索立即清晰起来,这一章是死者的亡灵打破阴阳两界,见证荒原景象。第一章呈现的内容是:我目睹钝化败落的荒原,“把回忆与欲望参合在一起”,一方面追忆人生的青春年华(像玛丽一样的欢乐),一方面希望找到昔日恋人(“风吹得很轻快,吹送我回家去”),一路上遇到了指认身世的女术士、熟人爱奎尔太太,并在“并无实体的城”(伦敦)里看到亡灵的群体,在其中看到斯代真的亡灵。可以确认抒情主人公“亡灵”特征的,是引用的水手歌谣,和引用瓦格纳歌剧进行的自白:“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
第二章“对奕”的场景,也迎刃而解。这一章共96行,此前人们对标题不作细究,为何是“对奕”呢?其实这是指亡灵与生者(恋人与熟人)的接触、对望,诗中有一句“我们也要下一盘棋,按住不知安息的眼睛,等着那一下敲门的声音”。这一章叙述亡灵回到了家,看到了恋人“她”呆在豪华的家里,但“精神很坏”,与看不见的亡灵形成精神的对白:“这是什么声音”——风在门下面;“什么都不记得?”——我记得,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接着,亡灵看到了熟人“丽儿”,回忆催她快些打扮一起去娱乐的往事,在“请快些,时间到了”的催促中,展示西方女性(军人家属们)空虚沉沦的生活,借用《哈姆莱特》中奥菲利亚告别生活的疯话,转到下一章。
第三章“火诫”有139行,这一章漫游的亡灵来到了泰晤士河畔,看到伦敦逝去的“清明上河图”画面充接伤感,追忆“垂钓”,春天汽车声中的博尔特太太,同时遇到尤吉地先生,关键的场景是“在那暮色苍茫的时刻”,看到女友“她”与一个公司小职员坠落的鬼混。亡灵于是告别城市繁华与琴弦哀鸣,像水葬一样顺河而下,追忆生死之地,漂流到腓基尼人建筑的迦太基城,在大火中等待救拔,追求涅磐境界。
第四章“水里的死亡”,仅10行,写一个与亡灵同样的死者,也可看作是抒情主人公身世的自述,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后在水中浮上又沉下,仿佛人欲横流带来的死亡的人类。亡灵对着岸上的外邦人犹太人发出警示,以前“和你一样漂亮,高大”,结局会不会相同呢?
第五章“雷霆的话”,叙述亡灵穿越炼狱向荒芜无水之地,感受慈母的呼唤,和一群亡灵行走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个个毁去与重建的城邦,在败亡的教堂里,看到公鸡鸣唱、雷鸣电闪,隐含生机,最后听到三段雷霆的话,追忆生前的勇气与血性、聆听钥匙与希望、感应风雷的激荡,最后亡灵像渔王一样坐在岸上,思考重拾田园、收拾断垣残壁,希望人世永安。
显然,亡灵的漫游之路,是对人世的全方位观照,在对荒原万象的体察着流露着抒情主人公(显然也是诗人)的性情。此前有人认为,诗中通过代词“我们”的变化展示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但持论者忽视了西方一个常见的哲学命题:我即我们,人类个体承担了集体,人的观念刹那一瞬其实包含和积淀了人类漫长的意识,也就是帕斯在长诗《太阳石》中的时间概念:瞬间即永恒。这样,也可以解释诗中的“我”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角色,为什么有时候身份互悖,一会儿是腓基尼人,一会儿是德国人,一会儿是弗莱巴斯,一会儿是贴瑞西士,一会儿是女性玛丽,一会儿是男性渔王。
四
确立了抒情主人公“我”的位置,就可以更好地找到对应的西方文明的源流。同样是诗歌方面的诺奖获得者,在继艾略特之后仅仅几十年,波兰的米沃什和墨西哥的帕斯,也通过长诗沉思过西方文明,不过表现手法和沉思方向不同。
帕斯写于1957年的《太阳石》长达584行,对应印第安人的太阳历584天。诗人中的打破了时间界域,抒情主人公“我”穿行在太阳石折射的历史地理幻想中,追忆诗人自我的人生,沉思一系列历史人物的命运,像《荒原》里一样,直接与历史人物对话,但他相信人类文明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前进、后退、转弯/但最后总是到达”。帕斯关注的是时间对文化的包容,对灾难的洗刷。这里的抒情主人公“我”就是诗人本人,显得平静,洞达,同时也深邃。
米沃什写于1961年的《遍及我们的国土》,用14个章节沉思了人类文明,但这片“国土”不是荒原,诗人认为存在于人们之间的“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而是一种平静,“他们不断坚持,给他们几块石头/和可吃的根茎,他们就会建造世界”,“而召唤,那么强烈,一定会敞开天堂”。米沃什诗中抒情主人公“我”非常明了,就是诗人自己。
从“荒原”到“太阳石”,再到“国土”,诗人都在以“我”作为抒情主人公对西方文化进行了沉思,尽管由于时代背景不同,呈现了悲观到平静的风格走向,但同时证明了荒原上的文化种子最终生长的不是荒芜,而是成熟,似乎预示着人类文明最终走出了“荒原”。但不可否认,艾略特已经发现——荒原是现代文明之癣,即便整体上人类呈现向上趋势,但局部里这种精神与物质的荒原,仍然不断重现,就像我们的当下。
最后我想说,艾略特通过抒情主人公“我”,表达了他的对人世的感受,从下面这些值得含英嚼华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不只有西比尔生死疲劳中的痛苦厌绝,还有着悲凉、庄严、沉郁的大师之相,这对于国内诗人一直以来纠结于下半身、垃圾派的问题,会是一个良好的启示——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