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赞许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着的人。
——帕斯卡尔
今天终于是一个痛快的日子。
自虐的人秉烛夜咏独善其身。
当玛瑙自我叩响酒宴的盘盏,
颠沛的心头已感受到了月行的韵脚。
肥羊佳禾美食,鼓乐吹歌吟诗,是百姓年景。
人生难得几回醒。
你我费猜的谜底应验了一句句谶语。
一切的终结都重新成为开头。
担承艰辛已是我们自觉的道德原则。
这道路很长很长,这日子很短很短
值得把精神全部投入。
今天,大街涌动着去海上游泳的人们。
但此刻我又见他守在路边,直是一个噩梦。
那脸孔混沌一片,好似熔融的赛璐珞。
独眼空旷红肉外翻重塑了灾变现场。
他咿呀作声向行人伸出帽兜乞讨怜悯。
人们避犹不及谁又不肯施舍。
如果必要的死亡是一种壮美,
那么苟活已使徒劳的拼搏失去英雄本色。
已经有过的种种未必难再,
展开的主题将别有一番咄咄逼人,
好比回炉再生的禁书秘籍,
思想已被漂白,偶尔见得文字的断臂残肢。
死去活来才是如此艰辛的一份义务。
身裹毡袍骑在骡马朝向西天远行,
甘愿佛光将我一时烧得面目全非。
我的眼神从山之唇释出常新的呐喊,
忽听到飞去来器途中一声折裂。
我想象踏稳地盖仰向天穹搭箭挽弓,
鹰隼霎时带起一道俯冲的疾风,
如同大纛对准我肩胛猛抽一记席卷而去。
唯有他们是蛮荒中的王者、王族、诸侯。
弗兰西喇叭对我究竟说过些什么,
也有过对于信仰的虔诚?
也有过对于血食的妄念?
也有过对于虱虮的剿灭?
兽迹与尘垢已经朽去一百五十载。
年年辛苦,年年迷醉,
筑向天堂的高坛铢积寸累。
今天终于是一个痛快的日子,炮火连天。
连天炮火的狂欢弥散在每一寸硝烟。
这祖传的恶习总难免乐极生悲。
今天是一个弃旧迎新的日子,
面粉是新麦碾磨,香油属于头年的芝麻。
糟糕的是我将仪轨完全忽略,
没有聆听金鸡报晓。
我在山岳凭吊失声的万马。
思想着的人跋涉在哲学的迷宫,
耿耿于元始永恒之索解。
我歆羡他们环体披覆的独幅布衣,
褶襞修长舒展与修持的溪野相映成趣。
可是万物都在趋向衰老。
倦怠无疑是衰老的先兆。
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
静下心来静下心来,过一忽儿手心也就回暖。
我听到曼声细语向我传授自律的秘诀。
这语言引导近似梦魔的暗示。
记起复苏力大无穷,回味一种渊博豁达大度。
大寒的早晨再次灼痛我的耳轮。
交通值班员站在街心花园圃围着炭火取暖,
至此我还见那炭火好似玻璃球柱涂着冷漠。
花旗成批悬挂城空,太阳的牙齿才有如此狂笑。
每天的节日,万千男女摩肩擦踵匆匆行走,
大街涌动着去海上游泳的人们。
底楼沿街的墙面正被凿开,闺中名媛冲决而出,
她们披发朝前追赶,投身海上游泳的队列。
鼓号队的少年齐立城中之城热烈吹奏,
理性的光芒茁长成林具有铜器的坚挺。
红地毯使集会猛然提高了规格。
我亦将自己的尊容佩戴前襟,窥如镜中之镜。
有人碰杯,痛感导师把资本判归西方,
唯将“论”的部分留在东土。
但我更欣赏一位经济学家的智慧:
向东?向西?请予我们的战略以操作性。
于是碰杯。于是我们同时肃立仰起脖梗,
将液体、固体和气体一齐吞咽下肚。
这是丰足之年。
千年的文明冲突凶如猛兽,
几要流尽人类血浆,
跨世纪的福音才见出一线端倪。
当伦理评价遮蔽五千年展开的视野,
历史会将恶当作通向善的中介平复后人创痛。
但为何事我又梦历鸭绿江、清川江,奔赴三八线?
高丽人的巨型牛车停放在月下田园,
好像无数加农炮、榴弹炮……
好像所有火炮顷刻成了高丽人的巨型牛车。
一次次我撑臂跃过竞技的木马,
那位同龄女孩不断喝彩:小嘎儿跳得好!
似乎母亲已被农会关押在故乡的板仓了,
幺妹子啼哭不止。母亲吁请农妇积个善德
给女婴寻一条活命的路。
三十年后我听到了这一情节。
世界需要理想,是以世上终究不绝理想主义者。
我们都是哭泣着追求唯一的完美。
下雪了。向日葵炫目的色彩照亮空间。
我见公园缤纷的气球在儿童手心里牵动。
但在我的心际仍留有彼得堡飞雪的大街,
耶稣和十二门徒随着诗人勃洛克的红旗行进。
一天长及一生,千年不过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