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波 译
《Pangolin House》2013-14冬季刊:
http://pangolinhouse.com/issues/winter-2013-14/ 预言 一种孤独而浩大的力量
在黄昏时分割大地。
九年来我一直在观看
从内部的一道门:
像一幅混沌图景,
似人的形体在逼近,遮住
他们的脸,穿越视线,
铁和距离使他们沉重。
没有声音,除了风
横吹路面,用白垩般细微的尘土
填充车辙。
仿佛内部的门在关闭,
一天迎来它黑暗的
旅程,身后的九座桥
一一摧折。
夜间动物的声响 看不见的翅膀扫过
头顶的叶簇;霜
在兽蹄下碎裂,河水流动着
汇入郊狼的孤鸣。
它们踩着月光行走,
我们借着跳耀的营火
来去,身体里的鬼
怀揣巨大、受伤的心。
诗 那即将袭来的
严冬的巨大悲伤
悬挂在空气里
这阴沉的九月。
今天一条泥泞的路
粘满落叶,明日
冻硬的土地
和一只足印
将发出冰的釉光。
透过来的太阳
依旧暖和,而路
陷在影子里;
你的手在我的手中发冷。
我们的浆果已摘下,
蘑菇也采好,
我们各自在心里
藏起一小块
夏天,
就像老鼠把根茎
储存在
惟有它们知道的地方。
我们相信还未降临的生命,
当一棵光秃的树
默默站立在
变黑的树叶上;
但此时在那条路的转弯处
停下脚步聆听:
一只南飞的鸟
它奇异的歌声
涨满
静寂的黄昏
正从那棵树梢
流淌。
写在陶渊明之后 这绝非第一次
我在荒野中独眠。
高草怀着沉沉的草籽
把影子投上石碑,
风将盘问白杨
然后留下我独行。
九月在即,催种子
入土地——路过的小鸟
搅动落叶瑟瑟。
那些带我到这里的
必将消散,回归各自的屋宇,
各自的生计。
独自在沙子的黑暗中
我将躺卧千年,
千年没有温暖
没有触摸,千年
不语。
暮色中的李煜 香气自玫瑰飘落。
冰雨,
东风撒播
一千颗种子……
一切事物之光,
你凋零。
纸盘传奇 它们的祖先
追溯回森林。
那里整个家族挺立,
骄傲,浓密,健壮。
直到贫苦的年代,
因为火和干旱
族长们先后坍圮。
土地被剥夺,征税,
青壮年被砍倒
卖给纸厂。
它们中的成年男女
全部碾碎,漂白,
浸入苦涩的酸液,
它们纤维殆尽
变成锯屑
列位于一千万子孙。
它们的身影遍及野餐,
球赛场,住家,
和官方场合。
它们单薄,柔韧,
渗透性好,千人一面,
它们存在是为了最终被丢弃。
洒掉的牛奶 每当我看见牛奶洒在桌上,
又一只玻璃杯打翻,
我会想起那些徒劳的奶牛。
多少吨草料被用尽,
多少奶牛的乳房被注满再挤空,
森林一片接一片
砍光了制成纸箱,
成千上万支蜡烛在消融……
一大张碰洒的牛奶的桌布
铺在全世界的餐桌上,
有个孩子站着
手中拿一块浸透的海绵,
说他不是故意的。
阿灵顿国家公墓 面无血色,这些
小小的白色石碑,
他们名字里的金属,
阴郁而陌生
我的祖国多么镇定。
我的父亲葬在这里,
还有他的父亲,
众多顺从的生命。
我也可能前来
当我的寿命用尽,
可是这块土壤
无法给予我安宁。
这些死亡阵地
缺少坍塌的石柱,
一段传奇,用布满坑洞的青铜写成
讲述一个城市
如何沦为瓦砾。
泥土中应该有丰厚的
榴霰弹碎片
和骨碴;
为那神龛点一盏灯
以鲜血为燃料,
如果鲜血能够点燃。
*Arlington National Cemetery,阿灵顿国家公墓,美国军人公墓,位于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县,与首府华盛顿一水之隔。 你肩上的太阳 我们挨着在草丛里躺下,
睡一会然后醒来,
仰面看三叶草
和箭一样的叶片,
看树叶和云朵
黯淡、毛茸茸的腹面。
成为一粒种子真神奇,
一生的成长在望,
就像童年时
一切事物都很近
又很远,
一只徐徐爬行的昆虫
一堂无声的课。
可能不会再有
明澈如水的眼神,
你肩上的太阳,
当我们站起身来
抖落满身的草,
高高的在这初放的绿色清晨。
宇宙尘,一首小诗 从垂死的星体的残骸
这场粒子雨下下来
用光明浇灌空虚……
原子的海浪急着回家,
巨星崩塌,
不安定的客人无力久留……
太阳的心脏变红,膨胀,
他强大的气息在延续,
而他物质的外壳
终有一日将蒙上白霜。
在猎户座光热的领域
群星在聚合,
正如我们每天夜里所见,
炽烈,至死不渝。
从冰冷的逃逸的尘埃
那未在和永在,
静寂与空虚将到来……
这臂膊,这手,
我的声音,你的脸,这爱。
猫头鹰在做梦人的面具里 所有经我们捶打、分割并焊接的
铜和锡
都不再有兽性或人性。
不再有,石头经手的温度
做成肉体,倾注的热
填满乳房、肚腹和大腿。
这出自古老情感的手艺
被称为黑夜的
狮子化身,让雨具有形体
风开口说话——猫头鹰
在做梦人的面具里,
一只石兽在沉睡……
通过敲打和割炬
消缩成一块熔渣,
铬表面的一个锈疙瘩。
于是,磨砂轮产生黑色粉末,
明亮而刚劲的金属刨花
掉在车床底下:
替这些拉制钢丝人说话吧
他们大步迈向彼此
在一块扫净的青铜上方。
对他们而言,沉默太刺耳,
阳光太强烈。
无论他们走出多远
始终无法彼此接近。
*原注:这首诗是一部浓缩的雕塑艺术史,从早期贯穿当代。最后三节描写阿尔贝托·贾科梅蒂一件著名的铜雕作品。
亚洲博物馆指南 裹着脚,在猫头鹰王之下,
黑暗公主与阔步的祭司
先于我们,带领
身穿麻布寿衣的死者,
我们学会了王位上
不安父辈们的经验:
要强大就必须粉碎
你脚下的黑暗,
摧断你敌人的脊背
咆哮着
朝光举起拳头:
隔着玻璃,那把石斧
保持了它的尖利、重量和用途:
一只绿色小蜣螂,
安放在墓穴里,
指导阴间的生活
好过福音书上的法则。
仿佛先知口中众生云集的
圣城,那里将备有太阳柱
和月亮门,
将为牛准备稻草
为蛇准备树。
情侣们将有过夜的场所,
在尘土中打滚,浑身红褐,
但微笑着彼此拥抱,
从持久的热情里
提取纯洁的经验。
这一切堆迭的布置
我们用来安慰死者
并至少从中学会:
这些不起眼的烧制的形象,
残缺的纪念品——物件
象征救赎,吉祥,
顺从和体面——比我们更长命。
一头灰象
只有你拇指那么大,
托举起整个大地
连同地上的森林和无数石头。
梦游者 那曾分配给埃及的时间
叫做睡梦,
而行走在那里的人
叫梦游者。
大步穿过滚烫的尘雾
在泛着蓝色釉光的夏天,
穿过守时的洪水,
穿过沙暴和热病。
存在,睡觉,苏醒……
那是一只昆虫的天赋。
带着闪光的鹰眼
和朱鹭的喙;
带着粗粝的狗的舌头;
然而比它们全都强大
漂流与寂静的法则
透过芦苇的私语
和不歇止的犬吠
传入耳中。
黄昏,一个王朝在归返,
比黎明更广阔,
在没有屋顶的神庙,书吏
和猴子祭司整理了鸟
的肠子;顺着一根烟柱
陶土的灵魂攀爬,
从光与莲花中诞生。
然后,在石头的
绿色心脏,终于入眠。
跻身不安的,被太阳驱逐的中间,
成为那个治愈的、久驻的
男人:守灵人的王。
夜是一条眼镜蛇,盘成
一个永恒的双结;
在睡眠中保持对称,
浸满毒液,等待着
最先醒来的法老。
*原注:这首诗是对埃及神话和宗教一些现象的糅合,也是对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的重要小说《梦游者》的间接引用。 命运女神 《阿特罗波斯或命运女神》
——戈雅 北即是东,南即是西
开始是底下,上面
是结束——符咒洒光了
我们失去了魔力。
我们是你眼中所见的燕子
有被裁过的舌头,
被修剪过的翅膀,
挨挤着栖在电线上。
我们是天使中的老处女
被上帝驱逐:
我们保全了我们的剪刀
携带了我们的针——
四个老妇人在纺织
纺织着风,
然后随一阵狂怒的咕哝
把线从云彩中抽去。
我们不再于门廊上
静坐,也不再与
树和枝桠打交道。
日光对我们有害,
夜晚则更加美好:
星辰纷纷坠落,
狮子与天蝎西沉……
想想你的房间吧
还有你的家具,
叠好你的床
揣起你的钥匙:
你们当中有影子的
将继续与之为伴,你们
没影子的即将死去:
这块玻璃,我们透过它
来观看,这些孔洞
全由我们制造。
再看我们盘绕、扭织的
丝线,我们啐出的
词语,我们掷出的符咒……
*spinster有纺织妇女和老处女双重含义;glass既有玻璃也有透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