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父亲
王之月哭闹着要东西
我和妻尝试各种方法
最终却不得不放弃，只能
束手无策地等她自己哭累睡觉
我想起小时候，坐在父亲的单车上
怯生生地向父亲要一套《本草纲目》
父亲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怒声呵斥我不懂事
当时我很委屈，觉得自己的要求说不上过分
父亲或是不理解，或是不够爱我——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要求并不仅是一套价格略贵的书
而是无中生有的开销、捉襟见肘的日子、一个中年人
奋力挣扎却只能算凑合的生活，以及让一个男人
被迫直面他失败了的人生
论卡瓦菲斯
我看到你换上一身身戏装
扮成小角色：小贩、走卒、仆人
罪犯、初学者和匿名诗人
闪身遁入已上演过半的戏剧
像一次无伤大雅的插科打诨
穿行在不复存在的街巷
逼近那些充满征兆的时刻
把冰冷的史实，还原为
光与暗、水与土、感觉和偶然
一次意外。你让大师们
放慢匆忙的脚步，为你
讲述刻苦磨砺的诗艺
让必死者，从另一条路
再次走向不可违逆的命运
你乐此不疲，却未能隐入其中
借着虚构的名字度过一生
你洞悉到：在悠长无尽的
俄刻阿诺斯河中
人类世代的闪光就像
肉体的快感一样短暂微渺
在那些宏大的图书馆、博物馆
已被尘土吞噬的亚历山大城
你卸了妆，一个普通的雇员
合上书页，孤独地静坐
在一首因肉欲燃起并熄灭的诗中
赫西俄德的时日
借助注释和网络，我弄清楚了
“当灼热的阳光减退其威力时”是指十月，地中海气候的秋季
“那时天狼星在生来就有痛苦的人类头顶上漫步”
而寒冷萧索的冬季始于云端一只鹤的鸣叫，
直到“牧夫座第一次于黄昏时分
光彩夺目地从神圣的大洋河上升起”
潘狄翁的女儿燕子带来春季的消息
当然，我更喜欢以这样忸怩和舒缓的方式迎来夏季——
“当蜗牛从地下爬上植物上以躲避阿特拉斯的七个女儿时”
和“在菊芋开花时节”，以及“大气力的奥利安一出现”
象征烂漫的六月，舒朗的七月
最终，“当猎户座和天狼星走进中天，
牧夫座黎明时出现在玫瑰色的天庭时”的十月完成一年的循环
赫西俄德，你的时日鲜活生动，带着泥土和风的气息
微细的生物、远天的星辰显现神性的光辉
这些幸福的时日，我们辛勤劳作的祖先也曾拥有，
他们创造了“惊蛰”、“清明”、“谷雨”、“白露”、“霜降”
这些名字和内容同样美妙的节令
可如今它们只出现在月份牌和老黄历上
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多余
而我自己的时日也和它们的命运差不多：
我细想过去的一年，四季、月份
可除了重复、繁杂、琐碎的流水账外，似乎就不再剩下什么
就像我每天都会撕去一页的月份牌
劣质的纸张，粗糙的印制，硕大的阿拉伯数字
刺目的红色，用以表示假日——
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休息而非劳动
并不总需要大海来映照月色
并不总需要大海来映照月色
那些伟岸、崇高的并不总由
同样伟岸的事物负担
一小片即将干涸的积水
屋顶无人涉足积雪
浸在水盆里的镜子碎片
或一双平静、足够耐心的眼睛
它们映照的月亮同样完整、清晰
闪射出熠熠光辉
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不苟言笑的修昔底德将军
在他雕塑般庄重、严谨的典籍中记载：
叙拉古人把市场移到海边
让士兵们更便捷地进餐，进而突袭敌人
彻底摧毁了不可一世的雅典海军
修昔底德将军记录这件事，作为重要的军事策略
而我却总是想象，那些建在军队周围
闹哄哄、乱糟糟的市场
那些硕壮、精明，驾着篷车随军的大胆妈妈*们
那些破衣烂衫喝点酒就胡闹的雇佣军、奴隶
那些眼睛因狂热而通红，远离家乡的士兵
那些殚精竭虑为荣誉和野心所折磨的将军
以及对岸，随时将置对方于死地的敌人们——
所有人，此刻，大战前夕
都在寻找食物、吃饭、喝酒（这一点修昔底德未记载）
享受生活的快意和飨足
战争的恐怖被生活恒久的日常性冲淡
即便下一刻他们就将赴死——
人类的命运并不能否定什么
这一刻，就连宙斯也暂时垂下高贵的头颅
透过云层，不无艳羡地俯瞰着这些人
*见布莱希特戏剧作品《大胆妈妈和他的儿女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