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十九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2-03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十九首

王家新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

猎手已给你设下陷阱,牡鹿,
森林将为你哀悼。

你可以拥有我的黑色外套,太阳,
但是请为我留下生存的力量!

1913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

黄鹂在树林里鸣啭,拖长的元音
是重音格律诗唯一的尺度。
但是每年只有一次,大自然
绵延和溢满,如同在荷马诗中。

这一天打着哈欠,如同诗中的停顿:
清晨起便是安谧和艰难的持续;
牧场上的牛,一种金色的慵懒,已不能
从芦管里引出全部音调的丰富。

1914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那里,珀耳塞福涅*统治着我们。
我们随着呼吸吞下死一般的空气,
每个钟点都是死亡的周期。

大海女神,令人敬畏的雅典娜,
请移动你有威力的石头头盔。
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
这里的珀耳塞福涅是沙皇,不是你。

1916

*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列宁格勒

我回到我的城市。它曾是我的泪,
我的脉搏,我童年肿疼的腮腺炎。



现在你回来了,变狂,大口吞下 

列宁格勒的河灯燃烧的鱼油。 



然后睁开眼。你是否熟悉这十二月的白昼?

在那里面,蛋黄搅入死一般的沥青。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可以查寻死者的声音。

就这样住在楼梯后面,门铃 

折磨我的神经,弄疼我的太阳穴。 



而一整夜我都在等待一个客人来临, 

门,它的链条在窸窣作响。 



1930.12,列宁格勒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

我们活着,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

十步之外你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

但无论何时在人们的悄声闲谈中
都会提到克里姆林宫的那个山民,

他的手指,十只粗壮的蠕虫,

他的话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重量。

大蟑螂讪笑在他的上嘴唇上,

他笔直的长统靴锃亮。

环绕着他,是一些长着鸡脖子的各类头目,

他听着这些半人半鬼的奉承和歌颂。

一个吹口哨,一个学猫叫,还有一个装哭。

他戏耍着他们,吼叫,伸出手来挥舞。

他颁布一道道法令就像打造马蹄铁,

为腹股沟,为额头,为眼睛和太阳穴。

“处死”这个词在他的舌上如山果般滚动,

这个奥塞梯人*有着何其开阔的心胸。

1933.11

*诗人因为该诗于1934年5月被捕,后流放到沃罗涅日,最后死于集中营。
*奥塞梯人,斯大林家乡格鲁吉亚的一个少数民族。



戴耳机的家伙

戴耳机的家伙,把我弄进来的人,
我会让你记住这些流放的平原夜晚,
这夜半收音机喧嚷的酒糟声音,
这来自红场的大喇叭。

地铁呢,这些天?别出声。什么都别说。
不要去问幼芽如何膨胀。
你敲击着克里姆林宫的钟,
言说的虚空被压缩到一小点。

1935.4,沃罗涅日


我不得不活着

我不得不活着,虽然已死去过两回,
这个小城已被洪水弄得半疯。

它看上去多动人,颧骨和心是多么高,
被犁铧翻起的闪亮泥土是多么肥沃。

大平原多么静谧,在四月里转绿。
而这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琪罗!

1935


我躺在大地深处

我躺在大地深处,嘴唇还在蠕动,
我要说的每个中学生都会背诵:

地球在红场上比在其他地方更圆,
所有的意志倾向一侧。

红场上的地球,比一切都更圆,
它滚动起来任何人都不会感到轻松。

它向下屈身,一直滚进茂盛的庄稼地,
只要大地上还有任何一个奴隶。

1935.5,沃罗涅日


诗章(节译)

2
我在找一件红军样式的外套,
长及脚后跟,宽大的袖子,
裁剪得就像越过伏尔加河的雨云,
它满满地垂在胸前,背后则带一道开口,
两道镶边没一点浪费;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把它丢在一边。

3
一道该死的、荒谬的脱缝,
出现在我们之间。现在,说更清楚点吧:
我不得不活着,呼吸,布尔什维克化。
在我死前我要活得好看一点,
活下去,在人们中间。

5
而你,莫斯科,我的姐妹,多么轻盈,
在早班电车的铃声响起之前
前来接你兄弟的班机。
你比大海还优雅,你搅拌着
木头、玻璃和牛奶的沙拉。

6
我的国家扭拧着我
糟蹋我,责骂我,从不听我。
她注意到我,只是在我长大
并以我的眼来见证的时候。
然后突然间,像一只透镜,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来自海军部锥形体的光束。 

8
我并没有被抢窃一空,也非处在绝路,
只不过,只是,被扔在这里。
当我的琴弦变得像伊戈尔的歌声那样紧,
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
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

1935.5-6,沃罗涅日


我的金丝雀

我的金丝雀,我会翘起脑袋;
我们一起来看世界:
冬日如粗糙的庄稼茬,
对我们是不是有点刺眼?

黑黄尾巴,如一只小船。
脑袋浸入掠过嘴喙的色彩。
金丝雀,你是否知道你是金丝雀?
你到底知道多少?

怎样的大气层在你的额头后面?
黑,红,黄,白。
你盯住两条路。现在你不再
观看——你从它们中间飞起!

1936.12,沃罗涅日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我拿今天毫无办法——
一个无羽、只长着一张黄嘴的今天。
船坞大门凝视着我,
从铁锚和雾气中。

穿过褪色的水波,一只护航舰
航行,静静地航行。
而在文具盒一样狭窄的运河里,
铅笔芯在冰下继续发黑。

1936.12.9-28,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死去的诗人*有一个光环,
我在近旁,也被套住了,像一只猎鹰。
没有信使走向我。
我的门口没有脚步声。

松林和墨水的森林,
在这里拴住了我的腿。
地平线敞开,信使?
无信。

小土墩在平原上成群移动——
夜的游牧的帐蓬
移动,小小的夜,继续
领着它的盲人。

1937.1.1-9,沃罗涅日

*“死去的诗人”指的是塞尔吉·鲁达科夫,曾与曼德尔施塔姆一同流放在沃罗涅日,并在一场战争中身亡。阿赫玛托娃曾称他为自大狂,他对曼德尔施塔姆明显有一种嫉妒。


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你还不那么孤单——,
她仍和你空着手在一起。
大平原足以让你们愉悦,
它的迷雾、饥饿和暴风雪。

富饶的贫穷,奢华的匮乏,
你们安然平静地生活。
被祝福的日子,被祝福的夜,
劳动的歌声甜美、纯真。

而那个活在阴影中的人很不幸,
被狗吠惊吓,被大风收割。
这死揪住一块破布的人多可怜,
他在向影子乞求。

1937.1.15-16,沃罗涅日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不要比较:活着的人都是无敌的。
让我闪开,以温柔的恐惧
转向平原的空旷,
天空的圆周让我头晕。

我向空气请求,我的仆人
也都在等着尽力或什么消息;
我已准备好了——它永不开始,沿着
远航之弧形。

我已准备好走向可以拥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这明亮的渴望现在已不能
将我从尚且年轻的沃罗涅日山坡
释放到明亮的、全人类的托斯堪纳拱顶*。

1937.1.18,沃罗涅日

*Tuscana,指的是古罗马建筑中的托斯堪纳柱型。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期间,依然保持着他所说的“对文明的怀乡之思”——这是他在沃罗涅日期间回顾“阿克梅”派时所下的一个定义。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
一行诗,身世不明,被贬黜到此地。
无所哀求,这造物也不可改变。
它只能是这个样子。无人可以评判。

1937.1.20,沃罗涅日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打哈欠的城市露出面来,还蹲在那里。
是不是在它紧闭的门前我灌醉了自己?
它的每一把锁每一道门闩都让我想要咆哮。

狗吠的小巷像袜子一样拉长,
乱糟糟的大街,一个烂摊子。
一些长犄角的溜进角落,
就在那里躲躲闪闪。

而我跌入地窖,在结瘤的黑暗中,
是一座结冰的水泵。
我被绊倒。我吞咽死亡的空气。
一群狂热的乌鸦轰地四散。

我喘不过气来,在这之后
冲着冻僵的木柴堆大声嚷嚷:
我只要一个读者,给他读诗!只要一个医生
在苦愁的楼梯上跟他说话!

1937.1-2,沃罗涅日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被细黄蜂的视力武装——
当它螫咬着地球的中枢,
我嗅着向我飘散来的一切,
徒然地回忆着……

现在我既不唱也不画,
也不在琴弦上刮擦黑色的弓:
我只想刺入生命,和爱——
像那些精巧有力的黄蜂。

哦如果夏天的热、空气的刺
可以绕过睡眠与死亡,
而把我置入一种倾听:
那地心的嗡嗡,地心的嗡嗡……

1937.2.8,沃罗涅日


曾经,眼晴……

曾经,眼晴比磨过的镰刀还要锋利——
在瞳孔中,一只布谷鸟,一滴露水。

现在,在充满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认着
一道黑暗、孤单的星系。

1937.2.8-9,沃罗涅日


穿过基辅

穿过基辅,穿过魔鬼大街,
一个妇女试图找到她的丈夫。
我们曾有一次见到她,
面色蜡黄,双眼干枯。

吉普赛人不会给这个美人占卜。
音乐厅也早已忘了它的乐器。
大街上倒着一些死马。
居民区到处散发着腐臭味。

红军拖拽着伤员,
乘最后一辆街车匆匆离开,
一个穿血污军大衣的人喊道:
“别担心,我们还会回来!”

1937.5,沃罗涅日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