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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十七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01-15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十七首

高兴



致一位年长的诗人

雪,融化在阳台上。磨损的丝料下,电光
在墙上投下影子。他们中,一位触摸了一下
雕像——其他人,抵达相反的方向,
试图将身子探出窗外。“瞧——两行好诗。”
就是这将我们聚到一起。而对于其余,
我们的目光不同:墙垣边哭泣的柳树,红石露台,
夏日沙滩水沫边缘。是的,在我内心,我
发现了你对韵律的尊重,对放逐形式的内容的怀疑。
可我同样记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怎样
持续地增大,虽然我们围着寒冷的公园
走了一圈又一圈,虽然我们坐在
纳罗奇湖边的草地上,抬起头,望着云朵
绘制的破碎的地图如何在天空舒展和瓦解。
而这一切,我多么希望自己已不再记得。

那并不容易。在我将近十五岁时,
我觉察出你的弱点,有些你也想剔除,
另一些却令你自豪。正因如此,
我学会了呼吸阿尔卑斯山上稀薄的空气,
学会了坐在卡车后面旅行,学会了在雨中
划火柴,学会了煮劣质咖啡,也学会了自省——
所有这些,在某种程度上,都确保我们的
声音和笔迹不会相同。然而,你却比我懂得更多:
关于边境哨所那边的疆土,关于地平线一般
标明我们的行动的世纪;兴许,甚至关于死亡(你们一代
离得更近)和选择了
你我的语言。关于音节,句式,重音。
直到今天,我还听见你说:“遥远吗?一定是的:遥远,”
仿佛人类的拯救依赖于它。然而,那时,兴许,正是如此。

你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可你并不相信。
像所有人一样,你害怕消失。像其他人一样,你期望
书籍起码能为你确保一个二流的
永恒。兴许,你意识到,即便书籍也会背叛你——
可为时已晚。你没有反对过你的时代。
“一个遵守交通规则的驾驶员,你怎么能
指责他呢?”当然,有些日子,你会突然
从意识中唤醒。有些友人
还在铁丝网的背后。你曾帮助过他们中的一些人——
你说他们
并不记得你的善举。你像你的同时代人一样生活过,
兴许,更加言行一致——因此,我想轻轻地启动嘴唇,
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在你离去时没有说的话:
主啊,愿他们安息。愿他们再也没有噩梦。
愿永恒的光照耀他们。犹如矿井中的灯盏。

这些日子,你很少出现在我的梦中,
可有时,你却会。我们俩都在赶往火车站,
踉跄着,奔跑着,来晚了。我站在月台上,火车
随时都会开动。我必须找到你,
可我明白我找不到你——你耽搁在什么地方了,手提箱沉重,
通道犹如迷宫,太多的台阶。然而,只要我
跟从你那脚步的回音,你那不稳定的呼吸,
你那胸口的疼痛(我有时同样会感到),你就依然活着。
不管我多么使劲地想要抵制,你的动作
在我身上延续着。你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在我陌生的演讲中重新响起。在你渐渐萎缩的时刻,
我也变得越来越小。总有一天,我会在车站醒来,
看见你。悬挂于车厢后面的灯盏
将会晃动,火车将会开动,提速——可我们却依然站着,
谁也不看谁,疏远,而又相似。


伪经二部



麦克斯·雅各布,古董商之子,贫困潦倒的诗人,
穷其一生,都在苦苦地寻找两三个词,
两三个能说尽宇宙的词,
但他更为著名的却是,高顶黑色大礼帽,单片眼镜
和天宫图,这些常常显得更为真实。
一个都市滑头,圭伊劳梅和巴勃罗的
朋友,他感觉那个时代相当于
灾难,而桥,穹顶,白色百叶窗,街衢,
冬天的悬铃木,意识不到它们自身的美,
最终,包括他自己——
都仅仅是装点。总有一天,
神力将荡尽一切。法则失效,万物
回归原始的黑暗。恶梦缠绕着他,
他被追逐着,一会儿是狼人,一会儿是警犬。
他躲藏在垃圾箱里,明白自己将
在一个冰冷的手术室里醒来,听到柳叶刀柔和的叮当声。

我不知道那满是灰尘的电影厅是否已被保留,
(在拉维尼昂大街,还是寻南大街?)
就在那里,马恩河战役后,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在黑白默片的中央,她从荧屏中对他讲话,
用的是下流的巴黎黑话,因为,他不大可能
懂得任何其他语言。随后,
麦克斯·雅各布又活了三十多年。
无数次,他试图驱散那声音,用时尚,
反讽,面具,用天真的超越的激情,来保护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写下几个词,几个无论路克还是约翰
都无法证明的词,
几个圣母本人极有可能会说的词:

上帝存在,这不可思议。
上帝没死,这不可思议。
上帝有额头、嘴、床、母亲,这不可思议。

最后,他被狗和柳叶刀追上。
在德朗营房,躺在木板床上,丢失了
单片眼镜、穹顶、桥,
朋友、亲人和他自己,那一刻,他或许意识到,
这些词将令他满足。



差不多就在诗人于德朗西死去的同时,
N.N.,一名列兵,在一个
不同的营房,位于另一战线的另一侧。
他倒是没有蹲过塞满腐烂尸体的
坑道,都是些军官,被从头后面射杀。
列兵的命运总是简单:饥饿,虱子,疾病。
在兵营里,他见到一条泥泞的浅水河,
以及岸边的干草垛。接着,又见到整齐的树干
和松叶下一座被毁的蚁丘。列兵意识到,
他的所见只是幻觉,一次昏天黑地的高烧的
发作,会立即摧毁这一想象的世界。
他没有烟,也没有水,更别提伏特加了。
就连吞咽都格外艰难。但这还不是
最糟糕的事。一股恶臭在铺位上方徘徊。
似乎谁也无力起身
或在意了。他独自朝壕沟爬去,为了
蹲坐在一根横木上(一旦你掉下,就完了)。
正是在那里,
多年之后,N.N.告诉我,圣母在他面前显现。

没有蜡,没有香,没有祭坛,没有圣像和供品,
她一如以往。她说:“明天,你将获得自由。”
无人知道为何她偏偏选中了他,而不是别人。
他是个粗人和浪子。他几乎从不祈祷,甚至
在兵营里,当同伴们用木片组装十字架时,
他也无动于衷。早晨,他们全都获释。
特赦令依据协定颁布。

唯独他在兵营里又待了半年:一如往常,
放错的文件,混淆的家庭名字,缺失的出生日期。
但他已经自由了。直到今天。

人们无法理解所有这一切的含义。这么多的朋友
被死亡吞噬。留下的只是神秘和耐心,面包和红酒。


忒修斯离开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门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岛,更早地迎来黄昏。
渐渐浓厚的影子,在临死挣扎中,贴紧
那酷似弥诺陶洛斯的脚,它的内脏
已被青铜剖开。那野兽是一名戴着皇冠的
妓女和一头公牛生下的后代。它专饮
童男童女的血来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宫中
处处都是它抛撒的污物。最后,被剑击中,
它才一命呜呼。有人认为,那公牛是波塞冬
众多外形的一种,据此,人们推断,那是
两兄弟在搏斗,因为凶猛的海神同样是
胜者的生父。在花岗岩洞里,当迷宫
在百般曲折中展开,就像一根烧焦他的
棕榈树的线头,我们的英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所有那些他杀死的生命,包括野兽,都是兄弟。

老年凝聚起空间,松脂般将它牢牢地粘合。
外面,远处,他看见山丘,原先陡峭,如今
已被时间磨平。他曾路过那里,从特洛曾
到那座闻名遐迩的城市,那座本该属于他的城市。
像坦塔罗斯(他的一个祖先)一样,他也渴望
整个宇宙:橄榄园,月桂树,
葡萄园和人群,大理石块形成的
阴郁而又荒凉的峭壁,四面体的
未完成的围墙粗劣的神殿,红发福波斯
在深蓝色的大海上空驾驭的辉煌的双轮战车。
美女的身子,透过半透明的衣裳,隐隐闪现,
那私处的软毛听从他的触摸……
醒来时,他沉重的眼帘粘在了一起。
他踏上那条最长的小径,欢欣鼓舞,一路清理着
那片被诅咒的土地,那片狼和蛇的后裔的土地。

他们也是他的兄弟,普罗克汝斯忒斯也是。
老年,听上去很怪,仿佛普罗克汝忒斯的睡床。
命运不再能掌控你,可它却又超过
你渐渐衰弱的力量。怪梦重现,比记忆
更加生动,常常,生发出极度的苦痛。
有人正离开宫殿,一去不复返。
听不见脚步声。瑟瑟作响的大披肩。是
菲德拉王后?她拥抱着黑色的沮丧之光。
是她的姐姐?一个狂怒的神已将她霸占。
还是珀尔塞福涅?他曾降临她的王国,
可满眼所见尽是芦苇和潮虫,蛞蝓和蜗牛,
湿滑的地下斜坡和四处游荡的灵魂。
虽然影子难以相互辨认,可也许
有一天,在他们中间,他将看见菲德拉
和他那被马蹄碾碎头颅的儿子。

萨拉米斯附近,一叶帆船在同风搏斗。
众神在掷骰子,而凡人却必须满足于
悔恨,宽宥,理解的愿望。
他同苦涩的命运达成了协议。他装饰
城市,祭奠死者,迎候
异国盲眼的国王。他命令点燃
泛雅典娜节的火炬。即便在他死去时,
新的神殿、纪念碑和花园也将拔地而起。可他们
也会消亡。他不时地听见一个
声音,比上帝的声音还要响亮,那声音宣布:
“你已鞠躬尽瘁。”在雅典城门旁歇息的时刻,
他渐渐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必然发生的一切终将逝去,用不了多久,
里刻墨狄斯将把他推下悬崖,正如先前
他对斯基隆所做的那样。


一首有关记忆的诗

你在等待那离去的人们?进入
他们离去的深处。墙壁背弃了
他们,如同照片,铅笔,钟表
和灵魂,雨和报应,沙和雪,
还有松针,征服死亡的胜利。

此刻,谁是谁非早已难以说清,
当你数点所有这些分离时,
你漫无目的的总数自内爆炸,
分裂成各种声音,激烈搏斗。

这些事物停驻:刀画出的圆圈,
书架上的尘土,盘子上的污迹,
如此充裕的自由、诗句和虚妄,
如此短缺的可以信赖的命运。

两个声音同样留下。它们触摸
城市温暖但又令人不安的体积。
他们被赋予一滴记忆。
那是你的。它不属于任何人。

它在随意奔走,挥动着羽翼,
天生盲目,就像被抛出巢的
燕子。而你所有的古典主义,
那所玩笑和庆典学校,又值几何?

就这样,时间同我们所有人分离,
被判死刑,披巾般飘扬
飘进楼梯、走廊和屋子,
落在裂缝上,它,目中无人,
在来来往往的时间中间,蔓延。


冬日对话

进入这片景致。黑暗依旧占着上风。
大陆举兵起义,反抗诸海,充满
种种不可见的声音,直至边缘。
越过沙丘,空荡荡的公路在哀嚎。
雪地里,一位路人,或一个天使
留下的足印,被微微覆盖,黑色
窗格中,海边闪烁,在我们的内心
化作了荒芜凄凉的南极。

裂隙,尚未解冻,在土下泛着泡沫。
倾泻的沙粒,走过第一个英里。
桥墩时而生动清晰,时而隐约难辨,
而冬日空间,在气势汹汹地扩展。
没有电文,没有书信在后面逗留,
也没有收音机的声响。只有照片。
你会说,一支蜡烛,已用它灼热
燃烧的泪滴,封缄起这危险的时光。

岩石,多么响亮,空气,多么潮湿,
辐射,在它预先阻拦黎明的时刻,
多么强大!你瞪大眼睛,直至墙壁,
教堂的塔楼,人体一一变得透明。
唯有那雾蒙蒙的树影,背衬白色,
醒目地耸立着。透过那树皮,
即便闭上眼,你也几乎能看见
那最后的年轮,倔强而又窄小。

“这一习惯作弄了我的眼睛;
用不了一分钟,我就会摇摇晃晃。”
“预言在说另一个话题呢。”
此刻,轴心落满白霜,已经倾斜,
地平线上,船只变得幽暗,震颤冻结,
一道火焰,从火星和木星上腾起,
在海滨上方,在了无生气的天空深处。

虚空延伸到大西洋的沙滩。原野
张开口,像个厅堂,空旷而荒芜
当一月用毛毯裹住二月时,
平原从湿漉漉的风中缩回身子。
山陵,越过礁湖,开始裸露
自身;坑里,一座稍稍融化的雪堆
变得坚硬,黝黑。“而那是什么?”
“还是港口和海湾,河流的入海口。”

沉重的云朵,在它的网状屏幕下面,
广场,鱼一般,闪烁,嬉戏。
“你还记得星星说的话吗?”
“这个世纪进行着,毫无
迹象;只有统计。”“死亡的
重力禁锢了人、植物和事物,
但种子和牺牲中,新芽依然长出,
那么,依我所见,末日还没来临。”

“证人在哪里?又是什么将现实
同想象区分开来,还不太清晰。
兴许,地球上,只剩下你和我。”
“而我觉得唯有你在这里。”
“而那第三者呢?你的意思是说
没有人听见,或参与我们的交谈?”
“只有苍天和积雪的草地,
而声音,常常,比心活得更长。”

正午的钟声给树林抹上黝黑的色彩。
当白昼即将登上峰顶,意识
挽留住刚刚从虚无中生发的
轻盈的事物,替代词语:
一块冰,裂成了颗粒,
一个树枝的骨架,一面砖墙,坍塌
在路的拐弯处……随后,海的这边
和那边,万物陷入沉寂。


纪念一位诗人。变奏

  在彼得堡,我们会重新聚在一起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你可否返回那曾经的应许之地,
返回城市的骨骼、倒影和痕迹?
一场暴风雨扫除了海军军部,
几何图形的色彩渐渐变成阴郁,
浮上表面。
切断
电流,一道影子从冰的光谱中
升起,锈迹斑斑的蒸汽机,犹如幽灵,
在伊泽梅洛夫大街中上升,显现。

一样的有轨电车,一样的褴褛衣衫……
沥青路,让碎纸片飘浮
在它的上方,而十九世纪的寒冷
湮灭了火车和车站。
悲恸的天空
将自身关闭。数十年化为雾霭,
阴沉的城市掠过,就像风暴漂流,
动作总在重复,恰似一份礼物,
可死者中不会站起一个人。

他隐身于二月的早晨,
围绕着罗马,缓慢地,朝着北方,
进入另一片空间,选取一个韵律
接近雪的时刻。
他被召唤到此刻已冻结的母狼之穴,
精神病院,肮脏和监狱,
黑色的、熟悉的彼得堡,不久前
从某人的言语中升起的彼得堡。

不是和谐,也非尺度,一旦遭到压制,
便会回归生活,也非爆裂声,也非
壁炉内的味道,时间已完全将它点燃;
然而,还是有永恒的、壁炉般的焦点
和眼睛,绘图命运,其本质
就在于幸运的巧合,
抑或就是那既非暂时之物
也非本土之物的会合和持续。

没有映像,只有一道裂口在已知物中,
一座岛,发展成潮流的泡沫,
找不到的天堂,它的替代品
在活生生的语言中上升。在云的
阵雨中,在漂浮的船首上方,
鸽子们绕着大圈飞翔,并不打算
去区分阿勒山和任何平凡的
鲜花盛开的山丘。

时辰已到。离开这海岸吧。我们将上船。
谎言已经耗尽,石头已经裂开,
只留下一个见证:艺术,
将光带入寒冬深处的夜晚。
被祝福的草木战胜冰,
河口在夜晚找到了海湾,
而一个词,毫无意义,如光,
回荡着,几乎同样毫无意义,如死。


阿喀琉斯之盾
  ——给约瑟夫·布罗茨基

我言说,只是为了能在神经的
屏幕上,在生动的色调中,如你那样,
看到石头小教堂附近的栅栏,
倒干净的烟灰缸边上的钥匙。
你说得没错:全都和这里一样。
甚至包括那想象的容积。
一样的距离,抵达海洋,
在夜晚倾听

我们的海洋。在叶子屋顶下,
那些沉重的灯在照耀时,多么相似。
乐声中不同的节奏
意味着危险要多于将我们
分开的苦涩的浪。退入空间,
你变成一名陌生者,就像米提亚人
和希腊人。我们留在这艘船上,仅仅为了
遇见耻辱——

因为这不安全,即便对于一只老鼠也不安全。
打量一下它吧:这根本不是一艘船,
而是闪耀的顶棚,灾难,墙,
日期,一切都在过快地重现——
总之,是成熟的时代。它的监护
渗入骨髓,它的空间,
每天都在制造更多的垃圾,将模糊那目光,
如果,在边境旁

(沉思的土地,等候笔直的雨),
庄严的声音拱门,几乎在这意外的
夏季遭到摧毁,不再升起,
却呈现给我们兴许同灵魂相符的
神圣的锁链——
它们会污辱、限定、提高形式,
因为我们的重重天空,我们的坚实的土地
仅仅是声音。

愿你平安。愿我和你平安。
让黑暗存在吧。让瞬间跌倒。
透过密集的浩瀚,透过层层睡眠,
我劈开你的词语,通读一遍。
城市消失。只有一副
白色的盾,替代自然,重于
非存在。我们的时代将当着它的面
被消耗殆尽

(要是力量和时间并不如此吝啬,那该多好!)
就像在水中。或者,确切地说,
就像在虚无中。巨浪击打,
扫除生活情景。窗子
在黑色广场上闪着光亮。梦里,
炎热的空气缓缓地过滤着玻璃。
远处,塔楼那边,尖叫声响起
一辆摩托,让时间

从我身上滚过。不时地,人们在黑暗中
可以看见:你看见一只钟在摇曳,
你看见一段无边无际的间歇在磨损,
而这时,基础在默默地回答。
受到重创的大门在颤栗,绷紧,
拱门向邻居发出信号,
而灵魂和大陆,在呼吸的夜晚中,
彼此召唤。

脏兮兮的雾紧贴着码头上的帆船。
潮湿的岸变得温暖,还有云和蒸汽。
你看见塞莫皮莱,以及你见过的特洛伊——
你已得到一副盾。你是一块岩石。
柱子,挺立在坚韧之上,
将闪耀的金属插入风,
虽然它离僵硬或虚假
并不遥远。

把所有的命运交托给我们,
你走进回忆的高原。
但每一时刻,都以片段加倍增长,
而成双成对的光,成为我们的伴侣,
在一个渐渐缩小的圆圈里。
低潮。沙滩缀满闪烁的水坑。
空荡荡的海岸上,那只眼睛依然
无法区分石头和舵。


进入九月,宇宙的引力已将我们拽住

进入九月,宇宙的引力已将我们拽住。
闭上眼,你会感觉一片叶,掠过我们的脸,
如何飘进一扇百叶窗,阴差阳错,擦亮一片云,
又被一块瓦片绊住,在人手不可及的地方。

树耗尽了白昼。天空被遮蔽,露出白色。
那个声音,蹒跚着走进瀑布谷,渐行渐远。
他们选出我来领会这内在的静止
和浴室的蒸汽如何将欢乐带给疲惫的阿特柔斯。

你会征服这道门槛吗?命运,城堡,碎石,
凄惨的隧石教堂,泥泞的三角形空地,
广阔的时光泻入腐朽的衰败,泻入沙,
都市翱翔,而十二股风向上飞舞着,追逐它。

你究竟是赢是输——此刻还难以看清。
这些土壤太浅,成群的灌木丛被击倒在地。
我吸引着不幸,正如北方吸引着磁铁,
正如磁铁吸引着磁铁,不幸反过来又吸引着我。


闪出一缕微笑,站定

闪出一缕微笑,站定,然后打道回府——
窗外,黑暗试图掠夺视力,
可那音节,在我的舌上复活,
依然会祝福,并替代这一年中最漫长的夜。
闪出一缕微笑,因为我们远远分离,隔着
平原、冰湖,风雪,密不透光,
窗帘,仿佛侵入你大脑的睡意,
还有黑黝黝的火车,从陶格夫匹尔斯[14]到卢加[15]。

厨房里有冰凉的泉水,出口处已经干涸,
几张椅子四处散放着,就像稀疏的森林。
我也已坠入梦乡,而这幢房子的意义只是
一个邮政地址,一张带有调音指孔的唱片。
我也已坠入梦乡;仿佛从桌上
抓起电话筒。逗留会导致毁灭,
因为,剩下你我相伴,醒来时,我能
听见自己在另一头,当我停止敲击手指。


一整夜,睡眠就等同于时间

一整夜,睡眠就等同于时间,
城市将一枚枚针射进我的脸。
我不知什么将要发生。兴许气流——
它们从窗下闪过,一路上,
映射出山脉的坚固。
雪,从天空飘落,堆积在街灯,
阿卡狄亚草地,和空荡荡的广场上。
你最好忘却。毕竟,一切都是虚幻,
唯有通道陷入冰霜。
此处,你用手感知星辰的穹顶,
石头般多孔。此处,你不得不活上
几个世纪——并随着潮流环绕
每个日子泅游,仿佛它是一座孤岛。
点缀着光的空间,就像高加索山脉
手指间沉甸甸的水晶。
你最好忘却。毕竟,一切都是虚幻。
经历,相似,开端。
我不再能说出什么打动我们:
兴许只有空气,在雪下发芽,
它花费了一夜功夫,背诵
我们那崇高的科学,漏洞百出。


草芽刺穿人们的脸和手

草芽刺穿人们的脸和手。
荣耀归于贫困。地球由玫瑰组成。
物质抵抗,沃洛涅什的土壤
恰似过去和那些被遗忘的朋友。

无数的行星躺在心底,
但丁的圈环压迫着窗子,
寻找我的路径近在眼前,
它此刻正被不祥的铃声摇动。

联合的句子会烧焦指尖:
苦涩的面包,疲惫的脑,休闲的
草坪,它的照料已插入山谷
和星体飘浮于空中的字母宗族……


停歇,停歇。破碎的句子在死去

停歇,停歇。破碎的句子在死去。
屋顶的极限,处于黎明的边缘。
雪在言说,赋格曲中,火在回答。

钟摆的摇曳退出视线;
沉重的抗衡力给地面标上记号。
停歇,停歇。破碎的句子在死去。

眼睛,映射在镜子的荒原里,
替代世界,一个轮廓在独自闪烁。
雪在言说,赋格曲中,火在回答。

囚徒阔步返回牢房,
地域的篱笆向着天空跋涉。
停歇,停歇。破碎的句子在死去。

一粒时间,一块天空
球体般,裹住你我的肉身。
雪在言说,赋格曲中,火在回答。

事物紧贴着脸,只是为了蒸发,
而床柱周围,已不见任何天使。
停歇,停歇。破碎的句子在死去。
雪在言说,赋格曲中,火在回答。


描写一间屋子的尝试

哦枕头,床垫,还有黄金耳环
但地图永不会将它显示,地址已经废除

但大街在闪烁,茶变成了空气
但电线伸向乌有,本质模糊不清

火焰之舌开始摇曳,子夜击中你,在你写作时
龙虾和鱼,用目光冲破画布

因为鱼缸的边界伸出我们的窗格
盲目而天真的牧羊人照料盐水中的果壳

坚硬置放液体石膏,你我再也无法听见或看见
喜悦和感恩的真空,在那伸展的树下

恍若云间:一把锁,一杯水,一张椅
恍若云间:一把锁,一杯水,一张椅,
和一扇门的表面。三点钟,门槛,
多多少少会离泛潮的星辰远些,
从此,地板将永远认不出客人。

篝火石的上端,伸向天空的纺线
消隐,失去平衡,草木将感到重负,
一叶解缆的扁舟即将来临,而一只鸟,
高高飞翔,一如往常,将超越那不忠实的词语。

兴许亡故的守林人,已取道回家,
在暮色中漫游,寻不到一根火柴,
非存在所拥有的,高于我们自己的
存在,它走近我们,恰如冰和音乐。

水边的土地在步履下嘎吱作响,
那只无形的手将触摸黏土之心,
在你的屋子里,成串的物件将要升起,
它们,据我所知,已经排干它拥有的空间。


两首关于爱情的诗



当脆弱的智慧从高处被秘密传下,
楼梯口闲聊的碎片滚落而来,
在泥泞的花园的上方,由夜陪伴,
在荒原的上方,横笛和竖琴诞生。

在含沙的斜坡下,干涸的河床
复活,圆圆的水滴击穿冒气的石头,
管弦乐队的隆隆声升起,尾声来临,
你知道,它不用词语,也毋需形式。

盐在嘴上。海水溅上眉梢。
城市伸开四肢,像鲸鱼被抛于沙滩。
空间纠结的片段,聚拢灵魂的
草草的白色飞翔也将告终。

一颗带角的星在眼缝间闪烁,
冲动的宇宙提供一个巨大的镜头,
你的生命——一只飞越地球的燕子——降临,
让肩负重,飘动,无声无息。

并不值得环顾四周:我们早已被困,
禁闭在空中瀑布的迷乱之中,
看不见的山崩,灰色的云,跳跃的乐曲——
充斥我们的嘴巴,粘在肺气泡上。

一切都在回归。我能背诵那些诗行。
那无眠的房屋已然倾斜,转向左边。
屋脊下,黑暗不断扩散,
疲惫的手转动着天空,如一叶孤帆。



街市失去了名字,我不再期待宾客,
他人的抑扬格顶多会缺席,
甚至,看起来,那禁止的天空,
也已背弃我的思想。但空间停留,
闪烁的水依然涌进,一路
携带着那被倾覆的尖塔,朝前流淌。

三个维度咯吱作响,像彼此相连的铠甲。
倒影同它们嬉戏;当天空泛白,
它渐渐暗淡,而空荡荡的寓所
接受着五月或六月的黑暗,
说一生短暂,并不属实,因为
那盏灯一直保护着我们,抵御邪恶。

别急,时辰未到。孩子们还在睡眠,
奇迹在等待着诞生。池塘和河湾
在变冷,屋顶在变黑,夏季在成熟,
声音和景致在各自的梦中,
船一样擦肩而过。白昼来临时,
极有可能,我们会勉力将它们误读。

响亮,幽暗,碎裂,形式之丛
压迫着我们的意识;谁也不知
是否有一行,或一个片段正好相符,
但我们的肉身,像石头,依然紧挨着,
躺在那里,而在方形的光中,堡垒
清晰可见,卡珊德拉神显失去了魅力。


隔都

我们当然将回到这里。这是和平。
如此多的家。在煤的怪诞的
随意中,一切都被数点,称重,分离。
这是最后的时刻。
出卖拧紧
并封闭展示零星
消息的玻璃瓶,从门廊黄色裂缝中流出,
为袖章染上颜色,判处契约和墨水
死刑,将重负压在网上。

啊,幼稚的想法,摇摇欲坠的房屋,
减退的水,人造的土堤!

没有死亡,也没有判决。
沙和火焰舔舐着窗框。
古希伯来和罗马时代的法律
已经失效——依据那最后的法律
我们只是文字,脚注,破折号。
我们是清白的纸。我们是灰尘。


感恩节

山坡下,沼泽地散发出金属的味道。
一匹马在啃着顽童般的草。
八个女人坐在桌旁劳作,在秋天
和原野的中央。露水浸透了
俄亥俄的周末。不远处的沟壑里,
一棵槭树正在生锈(抑或一只
马口铁罐头,无从知道)。灯光加深
光柱,威斯康辛,达科他人,俄勒冈,

还有俄里翁。丧失的空间,
主大获全胜。当单调的心跳
捣碎严酷的土地,把感恩献给
新大陆吧。我抓不住它,
但它是活的。它抓不住我,
我却依然断定,那条老狗在此地
会比在他的故乡更早认出奥德修斯。

我把感恩献给那些无眠的心灵
倦于求索的答案。献给新水。献给
属于未来的草。献给吹拂它们的
耐心的风。献给未来陌生的坟墓,
献给坟墓上宽厚的石头之重,
献给非存在。还要献给你,主,
你能从它之中汲取些什么。
如果你这样,它也会如此。

献给球体黑色的音乐。献给
它的掌控,在这日子的运转中。
习惯于曙光,物被一再
重复,在海洋的这边。
当三个钟升起时,角落充盈。
视网膜,不惧谬误,
发现一把锁,一块桌布,星星,
就像在童年,在那个老地方。


一点一点,在这意外之地的边缘

一点一点,在这意外之地的边缘,
梦在闷热的气候中改变,
语言很可能将在它们之后屈服,
因为它也不会永生不死。

言辞中,什么都不会留下:
松树的黑色,面容粗暴的
秋天的沟壑,潮湿而金黄的
死亡领地,冰川在那里敲着墙。

它们溃退:结局,沼泽的声音,
充满了虚假的旷野,
放弃那声音,你在细听
另一具肉身遥远的黑暗。

整夜,你在倾听另一人的血流动,
那里,你仿佛居住在镜子里,
那里,沉重的倒影没有
在涅瓦河或涅里斯河里留下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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