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惑于自己的匮乏。
风流的的皇帝致力于探寻危险的美
即便这美的力足以毁掉整个帝国。
这么多年，他一直沉迷于这未竟的冒险
美妙的音符时时从心底升起
总是缺少相称的形体与之对应。
危险的美隐秘地生长。
呼吸着珠帘绣户的娇嫩空气
杨玉环不动声色地长到妙龄
她有热带雨林气候的潮湿和善变
也有荔枝的鲜美口感。
这个娇弱的少女，许多事都超出了
她的控制。比如天生丽质，比如
有一天她竟会坐在皇帝的身边。
许多事情都超出了她想象力的边界。
我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花园
原本以为自己坐在花园的中心。
可是当她不经意地回头
那灿烂的笑容让春天黯然失色。
我明白这就是我一直寻找
却总未获得的。
现在，我让她在华清池沐浴
我要用温泉来抵御倒春寒。
她的肌肤光滑如凝脂
在我的燥热的手掌中一寸一寸地融化
最后化成一泓清澈的水，一幅华丽的丝帛。
当侍浴的宫女扶起她的时候
手里似乎仅仅握着一条被温泉充满的浴袍。
她的头发，云朵的
她的脸，花朵的
她，皇帝的。
在温暖的芙蓉帐内
春天的夜晚何其短暂！
无尽的花粉和体香
让勤劳的小蜜蜂替代了懒散的老皇帝。
快乐的事，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比如吃饭，春游，比如坐拥江山
和美人，一日又一夜。
所有女子，被浓缩成这唯一的一个。
她仔细化妆，在宫廷宴会结束之后，点燃
那些黑暗的时辰，点燃酒精里的春天。
她带来荣光，族兄做宰相，兼四十余职，
姐妹们都有了封地。
她改变女孩在父母心中的位置
谁敢想生一个皇帝呢？
而生一个皇帝挚爱的女人
成为天下父母都可以为之不懈努力的梦想。
骊山似乎要乘着云朵离开尘世
而华清宫里，天上的音乐随风到处流传。
慢些，再慢些，让歌声在共鸣腔和耳朵之间静止
让舞者成为一尊尊雕塑，直到每一个音符
凝固在洞箫和琵琶弦上，最好让太阳也慢下来
最好把这神仙日子，变成一支永不终结的歌
以便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取悦那君王。
而安禄山的马蹄从边关带来了打击乐
渔阳的鼙鼓窜入并颠覆了皇帝精心创作的乐曲
在帝国的版图上巡回演奏。
烽烟和尘土笼罩了长安，它们来自战火
和凌乱的马蹄。一场病恹恹的溃逃
从延秋门开始了。最初的一百里是散步的
一百里，是巡幸的一百里，更像是偷情的一百里
慌张压过了威仪的一百里。
一百里后是马嵬坡，他不知道
这见鬼的驿站，将拴住他心爱的小马驹。
士兵们像因愤怒而不断膨胀的气球
终于爆裂——珠玉织成的花朵掉在地上
碧玉的翠鸟的长尾巴掉在地上
黄金打造的金丝雀和白玉簪……统统掉在地上。
多少个柔软而短暂的春夜
她曾优雅地卸下它们
她深谙美的数学法则，随日晷的运转调整
白天是加法，夜晚则需要减法。
他不厌其烦地欣赏着，她变少，直到不能再少
似乎这是世间唯一值得去做的事。现在
那轻柔的眉毛，那漂亮的眼睛
终于带着一个国家的责难
如同一只蝴蝶背负春天所有的花事，飞走了。
少被掏空，归零
一种无法补足的空旷。
他遮住自己的眼睛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他转过身，极力让眼泪和血安静下来
这徒劳的努力让它们更恣肆
洪水解除了堤坝的束缚，喧嚣而汹涌。
有人攻破他的城池，有人
让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去死
江山和美人片刻间离开。
太快了，仿佛不是真的。
他揣着突然被掏空的心
回过身继续走他的路，走向严寒的风。
他在恐怖的梦里漫游，侧身入剑门
经过一座又一座山峰却罕逢同道
冬天的太阳像阳痿的男子
难以在光芒中竖起鲜明的旗帜。
蜀地清澈的流水和丰隆的山岭
使心灰意冷的皇帝倍感衰朽和乏力。
他热衷于逃进回忆，逃进记忆中的
都城，都城里的宫殿
那里还是王土，任他纵横驰骋。
此地阴晴都不合时宜
夜晚如同一口平底煎锅
不断翻烙他干瘪的身体。
月亮刺痛失眠的眼睛，
雨弹奏夜晚，风吹响金铃
合奏一首悲伤的乐曲。听者
只能用肠子聆听。
皇帝终于退休，国家已经改元。
好在长安又回到帝国手中
他立即踏上来时路。这不正是他所期待的么：
打开通往过去的门，回到那不容丢失的往日
但也意味着一种冒险：重新经历死亡。
在马嵬坡他停下来
她死的地方还在，被空旷据为己有。
她不在，这地方陡然被多出来。
死亡被剩下，主宰着生者。
他流下眼泪，有人陪着假哭。
他开始害怕宫殿，不想回到
那些空荡荡的容器中。
他的疆域辽阔，她的水草肥美
这些都被倾倒，无法重新注满。
他只能骑着懒洋洋的马匹继续启程。
宫殿是旧的，池台是旧的
时间似乎并未带走什么。
太液池的莲花，一张出浴时仰起的脸
还带着粗心的侍女未擦干的晶莹的水滴。
风摇曳着未央宫的垂柳
音乐摇曳着腰肢和画眉……
宫殿里弥漫着往日的欢愉
体内苦涩的潮水日夜拍打着
怀旧癖筑起堤岸。
他完全被过去攫取
被她离开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塞得满满当当。他不是太上皇
而是一间忧伤的杂货铺
用心象交换物象，靠残忍的盈利活着。
春风献出花朵，梧叶在秋雨中滑落——
她往日的面容变换着在时间之树上闪现
她褪去衣服的光滑身体
正缓缓步入华清池……
消逝的音符，回到乌有之弦。
我怕去太极宫，但还是去了
庭院满是枯草，落叶覆盖台阶
和兴庆宫一样。这些丢失水分的骨头
在秋风的扫帚下，发出苦涩的沙沙声。
岁月指挥一曲衰老的合唱。
我的乐工和你的宫女都老啦
白发亮铮铮，像骊山顶上的新雪
闪烁而寒冷，脸黯淡如黄铜。
唯有时间高歌猛进
唯有回忆带来欢愉。
每当太阳落下，萤火虫
提着小灯笼在庭院里散步
秋虫唱起小谣曲，宫女们翻检
旧时光。黑暗挤出
思念的时辰！
灯盏把自己耗尽，睡眠被削尖
关节炎在膝盖里刺挑顿挫。
更鼓打着哈欠巩固
夜晚，这黑色乐队的蹩脚鼓手
懒散地重复着几个枯燥的重音
不断磨损月亮的听力。
银河涨潮了，天空溅起白色泡沫
光终于揭竿而起。大地献出清霜
屋瓦相拥取暖，我只能一个人僵卧。
这无梦的夜晚，和没有你的梦一样荒芜
我醒着，只有醒着
才能活在有你的时间里。
道士来自邛崃，精通招魂术
这是唯一的希望。
他骑着云朵阅遍星辰
他乘雾气的竹筏渡过黄泉
天空的图书馆里没有她的名字
地狱的生死簿里没有她的名字……
但他还是带来了一丝振奋人心的消息：
听说海上有一座虚无缥缈的山
精巧的楼阁有彩云的基座
住着许多仙女，其中一个
有雪一样呵气就化的肌肤
和花朵一样的脸，她叫太真
她应该就是您日思夜想的人。
于是他带着老皇帝的期待叩响门环。
侍女急促的脚步在门户间传递
久违的人间消息。他毕竟没有忘记
这突如其来的问候让她无措又欣喜
她推开枕头，她顾不上整理服饰
她走向镜子又迅即转向珠帘
她绕过屏风。
头发来不及固定在往常的位置
头饰凌乱，刚刚醒来的女人
反常带来新鲜的味道。
她走得优雅而迅捷
衣服轻盈如飞翔的鸟羽
仿佛是在跳霓裳羽衣
那曲消逝在战火中的舞蹈
美得让整个中原都难以承受。
一张被眼泪不倦地冲洗的脸
在苍白的寂寞边上
兴奋镶出一圈潮红
像一朵暮春的梨花
几乎被沉重的水滴压垮。
眼睛里汹涌着咸味，她
只能以一种低沉又飘忽的嗓音说话。
人时已尽，日子显得漫长
他的声音和面容就是遥远
想看看长安，有他的城市
但是眼里尽是尘土
尘土覆盖了尘世。
他送的金钗和钿盒
我一直带着。
正是这些身外之物
赋予爱以固定的形式
死亡也无法取消。
现在我把它们一分为二
请带给他，这些信物是我们
通向彼此的唯一的路。
让我们共享爱着的岁月
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
告诉他，如果拥有黄金的心
它们定会合二为一，我们必将重逢。
告诉他，别忘了我们有一个
属于传说的夜晚，时间反证着传奇
让人沉醉的宫殿，那里通向永恒
当喜鹊在银河上筑起桥梁
神仙踏上重逢的路而我们
依偎在低语的河流上：
托生为鸟，要翅膀挽着翅膀
生而为树，就枝叶连着枝叶
无论如何，都要手牵着手。
那时我们爱着，不知
别离漫长，美好短暂。
我们以为此生长久
但死亡不假思索地改写了一切。
告诉他，天地总有尽头
死亡也有边界
而爱没有终点。
如果恨被磨得更长一些
那是因为我们依然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