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诗歌的原创力受制于我们有多少资源、空间,
多少经验、多少梦想和实践的能力。
——题记 当我思考
全球化语境时,窗外传来豫剧的唱段……它使我的熟悉成为熟悉的陌生,我不能完全听懂剧情,腔调、韵味却是熟悉的,有如此多的不知所云,但依然可以是动听的。它与全球化语境有关系吗?它是过去的那个时代延伸到今天的一点余音吗?或者它就是全球化的语境之一?
我记得七八年前,我曾经陪同委内瑞拉的两位诗人在郑州专门去听豫剧(这是他们专门要求的)。他们带着旅行者的兴致,来这个地方就是要听到这个地方最具特色、最有代表性的声音和表演。那是一个专门演出豫剧的会所,带有保留、保护传统文化的性质,演出过程中还专门有人前来给演员捧场献花。当我们离开的时候,这个会所的经营者向我们索要高价……如今回想这件差不多忘了的往事,就让我想到全球化很重要的一点即地方性,地方性是全球化的基础,全球化就是从地方出发(人类从非洲出发,遍及全球),但看似地方性已经被全球同化为同一个村落了。其实,地方性并不矛盾于全球化,如果说它有矛盾于全球化的地方,也是全球化理论希望看到的,这是多样性向同一性的转变,也是相同、相似中多样性和差异的呈现,没有差异也就不需要全球化。委内瑞拉诗人要感受的就是这种差异,这个地方的特色,他们像旅游者一样对此产生好奇和兴趣,并以自身文化经验揣摸这种人类故事、情感表达中的相同与不同,至于为什么如此,也许是由于人的本性所致,我们都爱慕陌生的新鲜的事物,在不同的事物中投入了自己;当然也可以从他者的经验、表达中体会陌生的自己。然而,更明显的全球化,我想应该是门票等费用,这家场所向人的好奇心收费,经济利益、消费的全球化更加直接,你必须付出才会得到——好感、入迷或者是厌倦。
那我们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是我们的古典汉语诗歌吗?我们不再去写陶渊明、杜甫那种类型的古诗或格律诗,虽然我们不承认我们本质上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但我们的相似之处确实又少了些什么,甚至是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与他们之间,但我们还是他们的传人。就偏私性上来说,这是我们的认同感在发生作用,这种偏私性上的认同感就如同我们与家人、朋友的关系,这是一个人的伦理基础,失去了这些就失去了人赖以生存的根基。但我们是这个根基上长出来的不同的叶子,我想如果古典诗人能穿越时空的话,他们并不会反对我们什么,而是要看看汉语诗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我们得到的又是一些什么呢?比委内瑞拉诗人听豫剧得到的更多,也许更深切,我们吸收了外来的诗歌,甚至不仅仅是诗歌,是整个世界,哪怕是带偏见的世界,西方哲学、宗教、历史文化、思想观念、写作观念等等。我个人认为后者比单一的诗歌影响还要关键,更是全方位的,或者说影响、改变了我们现今的生活以及我们看待世界和生活的方式。这也是我们与古人的不同之处,在其规模上、主动与被动性上都与前人不同。我们的所得带来了深刻的变化,使新诗、当代诗的体貌均不同于古诗。我们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诗人对话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我们获得了一种更新的能力,或者说是综合的能力,但危机感也一直伴随着新诗人。承认自己是个世界意义上的诗人比承认自己是个中国诗人负担要小一些,因为世界性的诗人可以不具体承担什么,宇宙性的诗人更可以不承担什么,但你恰恰是中国诗人,这句话反过说来即是,你不是个中国诗人,那世界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无论是放大还是缩小,最终是你想表达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希望与别的声音形成共鸣、和声,并发生或长或短的影响。但文化认同与诗歌认同具有双重性,内部认同是我们对中国古典诗人(情怀)的认同;外部认同则是对世界诗歌(方法、观念)的认同;就目前来看,我们的外部认同(学习的过程)要大于内部认同。当然,这种状况也可能时时都在发生着转变,即内部与外部的翻转,这就看一个诗人如何理解古今中外诗歌与他的关系,看他的综合消化能力和创新能力了。
也许,汉语诗歌的原创力主要是看我们如何整合我上面所说的付出与得到的两大资源,它们既矛盾又互为引申,融合为新汉语诗篇。如果你说这是分裂那也没什么,在一个诗人的身上它是有机的,而且构成了写作的张力。除了这两大资源,我最为关心的是现代汉语(上述资源也都与它相关),它在一定的意义上决定了我写作的命运,我只能用它写作,或者说我被它所选择。那么时代、现实的因素就全部进来了,是现实要介入我们的诗歌写作,是我们构成了这个意愿的或事实的现实。现实的压迫性也进来了,正如路易斯·梅兰德观察到的那样,“压迫是自然的,自由是人为的。”“如果压迫的现实不存在,我们甚至都不会有自由这个概念。”如果说自由是人为的,那抒情也是人为的,技艺上的,并不是那个混沌的自然性,否则诗人的自主性便无从可言。
我们使用的汉语或者语言使用的我们一直在相互辨认与确认,它要确认你是个语言的消费者、工具论者还是个诗人。如果你是个优异的诗人,并对汉语文化非常熟悉(它决定了你想象的边界),它会同意你对它的语法、规范的更改与创新,它认同你是一个汉语诗人是看你做了些什么。什么是原创力?就是你把从来没有的东西创造出来并赋予了它,而不仅仅是个普通意义上的语言使用者。这从一点来打量,我们做得也许还远远不够。如果我们只是把日常生活中的用语拿来写进诗里,而不是让诗的语言影响人的生活,那么诗人的写作就远远落后于一种语言的实践和社会性的要求。
另外,全球化、消费社会、大众文化使我们意识到,现代语言的创新者或生产者是大众,而不仅仅是诗人、艺术家。当然从语言功能、属性和精神上,两者的创造性可能有所不同。我们要认识到这种差异,向大众语言的某些部分学习也是应该的,因此诗人的傲慢和独断应该早早放下。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假设:在全球化语境下,汉语诗歌将得到全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我们又该怎么办?我想,这不是简单地回到汉语诗歌的源头和地方性,而从是重新认识这一源头和地方性,给出我们全新的理解,从而获得一种实践的能力。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德国音乐家韦伯恩给我的启示:在多变中不变,在对称中不对称,既永远相同,又永远不相同。这是对灵魂和技艺的双重考验。
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世界扩大了——在打量和思考的视野上;世界也变小了——在信息的脉络上犹如蛛网;但我安身立命的只有一个地方(汉语),就像菲利普·拉金所说:“除了这里,再没有别处支撑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