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诗五首

刘楠祺 译



告白

一次，仅一次，可爱甜美的女郎，
您那光滑的臂膀
靠在我手臂上（在我阴郁的心上，
这记忆不曾遗忘）；

夜色昏黄；一轮明月孤悬天上，
宛若锃亮的勋章，
月色庄严，仿佛一条大江，
在沉睡的巴黎流淌。

沿着房屋和宽阔门廊，
猫儿溜过，悄无声响，
竖耳谛听，或像可爱影子
与我们缓随相傍。

月光迷蒙，无拘无束的亲密
花般开放，您口中
忽然发出音乐般华丽的声响，
振颤着愉悦的闪光，

那音色，似军号般欢畅，
沐浴清晨的霞光，
又有个哀婉古怪的音符
在悠悠颤颤流淌，

像个阴晦女童，孱弱肮脏，
家人因她脸上无光，
为提防她抛头露面，长年
在地窖中将她关藏。

可怜的天使，您脱口吟唱：
“天下万事皆无常，
纵使机关算尽，粉饰堂皇，
自私终露出本相；

“做个美女，实在平庸寻常，
原本是苦差一桩，
如舞女冷漠狂放，晕倒时
仍机械媚笑如常；

“构筑心灵爱巢更是愚妄；
爱与美终是美梦黄粱，
迟早被扔进遗忘的行囊，
返还给永恒的虚妄！”

我常回想那轮迷人皓月，
万籁俱寂，倦怠颓丧，
回想您面对我心的告白，
倾诉可怕的幽幽衷肠。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5年6月1日《两世界评论》，是波德莱尔首次以《恶之花》为总标题发表的18首诗中的第九首。1853年5月9日，波德莱尔将这首诗匿名寄送给萨巴蒂埃夫人，原诗无标题。


心灵的曙光

红亮的曙光和啮人的憧憬
结伴照射进堕落者的房中，
神秘的报复力量恃强逞能，
令天使在混沌半睡中苏醒。

心灵天国那遥不可及的青空，
向着因梦想而痛苦的沮丧者，
带着深渊的诱惑开启、合拢。
亲爱女神，纯洁光辉的生灵，

在低俗的欢宴上，烟笼残羹，
你迷人的倩影分外明亮粉红，
在我圆睁的双眼前翻飞舞动。

烛光暗淡，太阳飞升；
你的幻影如太阳永恒，
灵魂闪光，无往不胜！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5年6月1日《两世界评论》，是波德莱尔首次以《恶之花》为总标题发表的18首诗中的第十首。1854年2月7日，波德莱尔将这首十四行诗匿名寄送给萨巴蒂埃夫人，并以英语附言：“欢娱凄美的夜晚之后，我全部的灵魂已属于您。”


黄昏的和声

时辰到了，花儿在枝头振颤，
朵朵花如香炉般将芬芳弥散；
声与香在晚风之中萦绕回旋；
忧郁的华尔兹，倦怠的昏眩！

朵朵花如香炉般将芬芳弥散；
小提琴似受伤的心泣诉幽怨；
忧郁的华尔兹，倦怠的昏眩！
凄美的天空像个巨大的祭坛。

小提琴似受伤的心泣诉幽怨；
温柔心厌弃虚无的广漠黑暗！
凄美的天空像个巨大的祭坛；
太阳在凝结的碧血之中沉陷。

温柔心厌弃虚无的广漠黑暗，
要从辉煌往昔采撷光环遗斑！
太阳在凝结的碧血之中沉陷……
对你的思念似圣体发光烁闪！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5年6月1日《两世界评论》，是波德莱尔首次以《恶之花》为总标题发表的18首诗中的第十一首。


香水瓶

世上有浓香，万物不能挡。
人言芳香能穿透玻璃，
开启来自东方的宝箱，
锁头不乐意，吱嘎乱叫嚷，

又有衣柜遗留在荒废的旧房，
发散出岁月呛味，多尘黑黄，
偶见古旧香水瓶，犹存余香，
鲜活的灵魂逸出，归来无恙。

沉睡的万千思虑如阴郁的蛹，
在浓重的黑暗中缓缓地蠕动，
继而展翅跃上高空，色彩中
交织着蔚蓝、金黄、蔷薇红。

令人沉醉的回忆曼舞于浊气；
此刻它双目紧闭；昏眩攫取
已失败的灵魂，双手推着它
向人间瘴疠的无底深渊走去；

将它在千年深渊旁打翻在地，
发臭的拉撒路在撕扯裹尸衣*，
霉变和阴森迷人的旧情不绝，
这鬼魂在还魂中扭动着身体。

这样，当我有朝一日淡出世人
回忆，如古旧的香水瓶被丢进
阴森衣柜的一隅，龟裂，孤寂，
污秽，多灰，发黏，令人鄙夷，

我便是你的棺椁，可爱的瘟疫！
那时我能见证你的毒效和威力，
天使秘制的昂贵毒剂！这液体
将我消融，哦，我心死别生离！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7年4月20日《法兰西评论》，是波德莱尔咏唱萨巴蒂埃夫人的最后一首诗。
*拉撒路（Lazare），《新约》中的麻风病人，死后四天，在耶稣的呼唤声中复活。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


赞歌

我的至爱，绝美靓丽，
她的光明充溢我心底，
我的天使，不朽偶像，
我要献给她无尽敬意！

她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犹如弥漫的咸湿空气，
又向我饥渴的灵魂中
倾注永存不朽的情趣。

她是清新隽永的香囊，
清香熏陶心仪的蜗居，
有如香炉被遗忘一隅，
静夜里默默弥散香气，

我的真爱不朽，何当
率真地向你倾诉心曲？
来生之渊有心香一瓣，
为你保存无形的香粒！

我的至宝，绝美靓丽，
她恩赐给我健康欢愉，
我的天使，不朽偶像，
我要献给她无尽敬意！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7年11月15日《现时》。1854年5月8日，波德莱尔将这首诗匿名寄送给萨巴蒂埃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