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然而集（七）

“一只鹦鹉……”

一只鹦鹉嘴中含住一块薄冰
它因此得到了语言的赦免
我不知道我们人类，何时也有此荣耀


“我梦见……”

我梦见苦楝树长着
一张别致的嘴巴
整天吃呵吃呵要吃掉一吨的蓝色
那天空作美的蓝色
那翠微湖眸子里的蓝色
英语写做“blue”的蓝色


“早晨，我从井中……”

早晨，我从井中打了一桶水
像温习功课一样看着它
它不嗔不怒，再无捆缚人心的劲力
仿佛眼前这座旧寺
突然于群山的沸腾中，哑了


“和你一样，我……”

和你一样，我迷恋着灵魂
世间哪有这般：说不上生，也说不上死
早晨，我看见它随朝露而来
以为琼浆里有偶得的琥珀
而在夜晚，它被晚霞炼就的身子
空旷得，几无存在


“我曾听他……”

我曾听他讲述过他的经历
“狱中，”他说，“最珍贵的
是夜晚的窗口上，那
即将移向黑暗的一片月亮。”
现在，他仍会时时想起
就像想起，春天的绞型架上
有一天涌出那么多新鲜的柳枝


“我相信悲伤……”

我相信悲伤是可以被原谅的
只要你同意，我们握住的是那即将消逝的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一座硕大的花冠
那是因为你遭到了命运的拦截
只要你有信心与它在一起
悲伤便如抚爱，也是可以被祝福的


“有时他……”

有时他会遇上自己的孤独
它比他的灵魂还要大
有时他听见有人对他说：“我爱你！”
但他看见的却是更大的孤独


“我在暗自……”

我在暗自窃喜，因为花冠只盛开一半
那另一半，必是留给更大的爱的
虽然它迟迟没有到来，虽然
它也从未来过，而我对它又一无所知


“夜晚一个接踵……”

夜晚一个接踵一个，无边无际
每个夜晚，都有一个沸腾的自我
如挂向树梢的翠绿
而夜叉有时也来驻足
他瞭望宇宙，以为那隐匿的风暴终将出现
但他末知：宇宙，仅仅只是一刹那


“大清早，院子里……”

大清早，院子里鸡鸣点点
那清越、细碎的鸡鸣
让我觉着醒得及时
在呓语、新枝和时间的
某个点上醒来，是多么的及时呵——
所有的美好因此毕现
所有的幸福因此有了源头


“夜晚经过……”

夜晚经过一块空地，空旷得
完全是世界退去后的样子
白天还在躁热的一颗颗臃肿的灵魂
此刻也已结束。从它们尚可辨认的轮廓
我看见自己蛰伏在但丁身上
像一位灵修的闭关者
把一首诗，引向伟大的歧途


“群峰……”

群峰
万壑
和它们站在一起
我开始获得诗的节奏
以及万顷星辰霎间即熄的秘密


“深夜的冷，不经意……”

深夜的冷，不经意照见我的灰
我要问一问这堆灰
和我的灵魂在一起的是什么
你瞬间的回眸像座缺口，而迷人的欲望
是否会比这深夜的冷，更冷


“落日来到……”

落日来到小路上，像
半颗崎岖的良心
我驱赶它，仿佛驱赶着归顺的羔羊


“大地……”

大地干净、简单，就像我的自白
群山脱得只剩轮廊，丘壑线描过一般
流水转动，风塑岸堤
与苦柳。而我在月光照彻下
仿佛俯㒈的星辰，向着自我的存在塌陷


“日月。星辰。云霞……”

日月。星辰。云霞
山壑：雷霆、闪电出没
骤雨与孤峰
落暮。炊烟与薄雾
还有荒坡上孤零零髙挂的一盏灯笼
哦，必须建一座屋宇，让它们住在一起
必须天天认识它们，仿佛我们幼年的情感教育


“很好：我终于……”

很好：我终于开始学习如何消逝了
时光给予我慰藉，回忆说出“我爱你”
生活，就像需要更多秘密的奇迹
而它们正是我消逝中重逢的三位旧友
慢慢帮我恢复原形，直至我彻底消逝


“我看见少年……”

我看见少年拉住中年的手
要他说说伟大的诗
“伟大的诗，来自无畏。”
作为信仰，它是只莫须有的伏地虎
有颗像我一样厌世的心
“中年因此而看见囚笼；
少年则扬长而去，从未正眼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