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译
史春波、乔直 校
不可能 芝加哥黑石大道南5414号 真困难,试图写作,不管是
在家中,还是在俯瞰海洋、横越
一片黑森林的飞机上,在黄昏的宁静中。
总是开始时新鲜,达到
全速,但十五分钟后
就放弃,不情愿地投降。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听见我,
——因为,如你所知,理论家们一而再地,
几乎是天天提醒我们,说我们
搞错了,一如往常我们没领会
更深刻的意义,我们一直
读错书,唉,
我们下错结论。
他们宣称:诗歌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首诗是一个大堂,那儿众多面孔消融
在聚光灯的金色迷雾里,那儿一群
愤怒的乌合之众猛烈的抱怨声淹没
一个个无助的单独声音。
那又怎样呢?美好词语快速消失,
普通词语很难服人。
所有证据表明沉默
只能拥有几个追随者。
有时候我羡慕死去的诗人,
他们不再有“坏日子”,他们不知道
“厌烦”,他们已离开“空虚”、
“雄辩”、雨、低气压地带,
他们已停止看“尖锐的评论”,
但他们继续跟我们说话。
他们的怀疑随他们消失,
他们的狂喜活着。
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望着雨燕冲击圣凯瑟琳教堂,
它高耸的墙用砖和白石砌起
——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地震
和火灾侵扰它,耳堂
和塔楼从未建造——我想:
雨燕一边以它们的疯狂、混乱、雄伟
对这座哥特式结构发动袭击,一边以它们
绝对地非人性的呼啸、尖叫和粗鲁
与手机铃声和举办
最后音乐会的歌唱的黑鸟竞争,
乃是狂喜的形象,但不是狂喜本身,
它们不可能狂喜,它们不想狂喜——
它们不是十字架的圣约翰或亚历山大的凯瑟琳
或锡耶纳的凯瑟琳,它们不知道充实或虚空,
怀疑或追求,绝望或欢欣。
这些雨燕属于普通雨燕种,
它们类似燕子但没有
亲缘关系,它们无法
横越大地,它们只知道一件事──飞啊飞,
只知道无穷尽地向头顶上升腾,
要求观看者带着一点严肃
和一点儿受感动,它们需要一只眼睛和一颗心;
眼睛必须追踪黑暗导弹的轨道,
太空船粉碎成一片片
神经兮兮的黑暗物质碎屑的踪迹,
而心一定要用它不可缺少的东西维持它们,
那就是热情,从而得到加强,
雨燕和观看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联系起来,
在一个不大可能的契约中,在对世界的
赞叹中,而世界似乎已在一个六月底的黄昏
决定若无其事地向我们披露
其狂热地保守的秘密之一,
就在黑夜带着蚊子和无知,
带着我这未完成、不确定
有欢乐和忧惧、有难以遏止、
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和未知数的生命重返之前;
但现在白天的百叶窗砰地关上
(而我已经说得太多)。
是否 是否值得在领事馆等待
某个职员一闪即逝的好脾气
和在火车站等待晚班车,
值得看披着日本斗篷的埃特纳火山
和拂晓的巴黎,当奥斯曼那些传统手法的女像柱
从黑暗中迎面耸立,
值得进入廉价餐馆
去闻那喜气洋洋的大蒜味,
值得搭乘我想不起是
什么城市下的地铁
去看不是我的祖先的幽灵,
值得坐小型飞机盘旋在西雅图
一次地震上犹如蜻蜓在火堆上,却又
几乎三个月不能呼吸,提些焦虑的问题,
忘记恩典的神秘方式,
在报纸上读背叛和谋杀的故事,
是否值得思考、回忆、陷入
最深的沉睡,沉睡中灰色的门厅
伸展,值得购买黑书,
匆匆从一个比我未见过的塞维利亚的大教堂
还辉煌的万花筒里
记下零散的影像,
是否值得来来去去,是否——
是也好不是也好
都抹不掉什么。
穿行于这座城镇 在一个昏暗时刻穿行于这座城镇
当忧伤隐藏在阴沉的大门里
而儿童玩着风筝般飘荡
在庭院有毒水井上空的大球,
而安宁、带怀疑的最后黑鸟歌唱。
想想你那继续着的生活,
尽管它已维持太久了。
你能否表达整体中最小碎片的声音。
你能否在见到卑鄙时直呼其名。
如果你遇见某个真正生活着的人
你会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华丽的辞藻?
你原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谁知道。
你爱沉默,而你只精通
沉默,倾听文字、音乐,而且安静:
为什么你开始说话,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年代,在一个
还未诞生的国家,谁知道。
为什么跻身于流亡者中间,在一套曾经是德国人的
公寓,周围是悲伤和哀痛
和徒劳想重获一个神话的希望。
为什么童年蒙上采矿架
而不是森林的黑暗的阴影,
在一条溪流边,那里一只安静的蜻蜓继续看守
世界的秘密整体
——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它失而复得;
还有你的神,他不帮助那些
寻找他的人,
并躲在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只是这座昏暗时刻的城镇,
这干燥的舌头,这麻痹的嘴唇,
和如此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回你的王国之前,那王国
曾经是沉默、狂喜和风的
发源地。
蝴蝶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夜晚,世纪那黑暗而平静的尽头已临近。
我慢慢阅读朋友们的诗,看照片,书脊。
C哪里去了?狂妄的K怎样了,还有微笑的T?B和N近况如何?
有些已死了一千年,另一些,首次登台者,刚于前几个月去世。
他们在一起吗?在有绯红色黎明的沙漠里?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在有蝴蝶嬉戏的山溪边?在散发木犀草味的小镇?
死人骑得快,S曾热切地重复(他也已走了)。
他们在草原的安静中,在一团黄色圆云下骑小马。
也许他们在亚洲一个火车小站偷煤,在满是煤烟的罐子里融雪
如同那些被用车皮运送的人。(他们有集中营和铁丝网吗?)
他们下棋吗?听音乐吗?他们看到基督吗?他们向生者口授诗歌。
他们在洞穴墙上画野牛,开始在博韦*建造大教堂。
他们抓住那回避我们的罪恶感,并原谅那些迫害他们的人吗?
他们涉过一条在八月酷烈下回软的北极冰河。他们流泪吗?后悔吗?
讲几个小时电话?一言不发?他们在这儿,在我们中间吗?不在任何地方?
我读诗,倾听夜与血的强大低语。
*博韦,法国地名。 卡西斯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尔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卡西斯,法国著名度假胜地。 三种声音 黄昏的云在房间里拢集。
夜的影子在增长,驯服的欲望。
收音机里,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鸟啭鸣,无牵挂而喧嚣。
而我听见我的血液
轻柔的瑟瑟响(仿佛雪正从山边滑落)。
这三种声音,这三种陌生的声音,
正在跟我讲话但它们不提出
要求,它们不作出承诺。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处,夜的送葬队伍
充满空洞的低语,形成
再形成,试图整顿秩序。
时刻 使如此多祈祷者和世代耗尽体力的
罗马式教堂里的圆形石头
继续让谦卑的寂静和阴影沉睡在半圆形小室里
如同冬天里裹着裘皮的蝙蝠。
我们走出来。苍白的太阳照耀,
微小的音乐轻柔地
从一辆汽车里丁丁传来,两只松鸦
研究我们——人类,
渴望的丝线在空气中晃荡。
当下这个时刻不知羞耻,
在这座疲惫而古老的
圣所墙边
愚蠢地冒险,
等待几百万年抵达,
还有未来战争、地理年代、
停火、条约、气候变化——
这个时刻——它是什么——只是
一只蚊子,一只苍蝇,一个斑点,一缕呼吸,
然而它到处接管,
进入胆怯的青草,
占据叶茎和基因,
我们眼睛里的瞳孔。
这个如同你我一样会死的时刻
充满无边、无意义、
傻乎乎的欢乐,仿佛它知道些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黑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他刚
失去母亲——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腼腆地应付道,
总还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