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译
关于乌卢达山 七年里乌卢达山和我一直互相凝视。
它没有移动一寸,
我也没有,
可我们彼此十分理解。
和其他活着的事物一样,它懂得如何笑,如何生气。
有时候,
在冬天,特别是夜里,
当大风从南方吹来,
白雪皑皑的森林,高原,冰冻的湖泊
它在梦中翻身,
像一个生活在高处的老人——
白髯飘飘,
长袍翻飞——
骑着马迎风冲下山谷……
有时候,
特别是五月,日出时分,
它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升起
巨大,湛蓝,广阔,
自由而快乐。
然而,也有那样的日子
看起来它就像饮料瓶上它的画片。
于是,我明白了,在它的旅店里,我不会看到
滑雪的女士喝着白兰地
与滑雪的男士调情。
然后,那一天来了,
它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山民,在神圣财产的
祭坛前,屠杀了他的邻人,
朝我们走来,作为客人,穿着的黄色土布裤子
在71号囚室度过15年。
晚间散步 你刚走出监狱
就使你的妻子
怀上孕;
她挎着你的胳膊,
晚间你们外出在附近散步。
夫人的肚子高及她的鼻子。
她羞怯地,携带神圣的重负。
你充满尊重和自豪。
空气凉爽
——凉爽如婴儿的小手。
使你想把它握在手心
温暖它。
邻居的猫蹲在屠夫的门口,
楼上他卷曲的妻子
前胸倚在窗台上
注视着夜晚。
天色晦明,空中一尘不染:
中间是明亮的黄昏星,
闪亮如一杯水。
今年夏天,凉爽的时间特别长,
桑树已经发黄,
无花果树却依然青绿。
排字工热菲克和送奶工约吉的小女儿
外出闲逛,
手指扣在一起。
杂货商卡拉贝特家的灯亮着。
这个亚美尼亚的公民,无法原谅
他的父亲在库尔德山区被杀害。
但他爱你,
因为你也不会原谅
那些玷污了“土耳其人民”这一名称的人。
身患结核病卧床不起的邻居
在玻璃窗后,朝外望着。
洗衣妇胡莉叶失业的儿子
因悲伤而疲惫不堪
走向咖啡馆。
拉赫米·贝伊的收音机正在广播这样的新闻:
在远东一个国家,
圆脸的黄种人
正与一条白龙战斗。
从你的人民中,
四千五百名穆罕默德子孙,
被调去杀害自己的兄弟。
你脸红
因为愤怒和羞耻
不是一般意义上
这无能的痛苦
全部属于你。
就像他们从背后将你的妻子打倒
并杀死她的孩子,
或者,像你又被投进监狱
而他们让出生农民的卫兵
再次鞭打农民。
忽然间已是夜晚。
散步到此结束。
一辆警用吉普驶入你的街道,
你的妻子低声说道:
“去我们的房子?”
关于生活 1
生活并非儿戏。
你必须严肃
比如,像一只松鼠,
我是说,别指望生活之上或之外的东西,
我是说,你的全部目的应是生活本身。
你必须认真对待生活,
我是说,如此严肃,如此可怕
比如,你的双手绑在背后,背向着墙
或者戴着宽大的护目镜
穿着实验室的白色大褂
你可以为了人民而死,
甚至为了那些你从未见过的人,
没有人强迫你,
你知道最美好,
最真实的东西是生活。
我是说,你必须如此认真地,对待生活,
即使你,比方说,已经年满七十,仍要种下橄榄树的种子,
这样做并非为了给孩子们留下树,
而是因为,你畏惧死亡你不相信死亡,
我是说,因为生活更重要。
2
比方说,某一天我们要做一项严重的手术,
我是说,也许
无法再从白色手术台上站起。
即使对于有点过早地离开,不可能不感到悲伤
在听到贝克塔什笑话时我们仍要大笑,
仍要看着窗外,看看是否要下雨,
或是不安地等待
最新的消息。
我是说,我们身在前线,
让我们说,为了某个值得战斗的事物。
在第一轮的突击中,就在那一天
我们愿意跌倒、死去。
虽然有一种奇怪的愤恨,我们懂得这一点,
我们仍会疯狂地怀疑
持续多年的战争,也终将结束。
比方说,我们身在监狱
年近五十岁,
让我们假设,在铁门打开之前,还要呆上十八年。
但我们仍要,与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起,
和它的人民,它的动物,它的辛劳,和大风,
我是说,和墙外面的世界一起。
我是说,无论在哪儿,无论怎样
我们必须,生活就像永远不会死去那样。
3
这地球会渐渐冷却,
这群星中的一颗,
而且是最小的一颗,
我是说,蓝色天鹅绒里,镀金的一粒,
我是说,这个属于我们的巨大世界。
这地球有一天终将冷却,
不是像一块大冰
或一团死云——
而是像一粒空的核桃壳
无休止地滚动在漆黑里。
必须此刻就意识到这一点,
必须此刻就感受这种痛苦。
这样,你会更爱这个地球
这样,你就可以说:“我活过了”……
关于我的诗 我没有佩带银鞍的马匹可骑,
没有赖以生活下去的遗产,
既无财富也无不动产——
一只蜜罐是我拥有的一切。
一只蜜罐
红如火焰!
我的蜜是我的全部。
我守卫
我的财富和我的不动产
——我的蜜罐——
不受各种害虫侵害,
兄弟,等一等……
只要我的罐中
还有蜜,
蜜蜂会到来
从廷巴克图*……
*廷巴克图(Timbuktu),现名通布图(Tombouctou),是西非马里共和国的一个城市,位于撒哈拉沙漠南缘,尼日尔河北岸。历史上曾是伊斯兰文化中心之一。 唐·吉诃德
不朽青春的骑士
在50岁时,他的心里发现了思想
在七月的早晨,外出夺取
真理,美,正义。
面对一个由愚蠢、傲慢的巨人组成的世界,
他骑着悲哀而勇敢的瘦马。
我知道向往意味着什么,
但是,如果你的心只有一磅十六盎司,
与这些无谓的风车战斗,就毫无意义,吉诃德先生。
但是,你是对的,当然,杜尔西内亚是你的女人,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肯定,在面对街头商贩时
你想大声喊出这个事实;
但是他们会将你拉下马来
打翻在地。
但是,你,无敌的骑士,
在沉重的铁制面罩后,仍将容光焕发
而杜尔西内亚,会更加美丽。
我们妇女的脸 玛丽没有生出神子。
玛丽不是神子的母亲。
玛丽只是众多母亲里一位母亲。
玛丽生下一个儿子,
众多儿子里的一个儿子。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在图画上那么美。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的儿子跟我们如此亲近,
像我们自己的儿子们。
我们妇女的脸是我们痛苦的书。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过错,和我们流过的血
像犁铧在我们妇女的脸上刻下伤痕。
我们的欢乐反映在妇女的眼睛里,
像黎明闪烁在湖面。
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热爱的妇女的脸上,
无论我们是否看见她们,无论她们是否就在眼前,
离我们的现实最近,最远。
最后一班巴士 午夜最后的的巴士。
票已买好。
在家里,没有坏消息等着我,
也没有盛宴。
分离等着我。
我无畏地走向分离
没有悲伤。
我距离那巨大的黑暗,无限之近。
现在我可以看一看这世界,
平静而惬意。
朋友的欺骗并不令我惊讶,
握手时他将刀刺向我。
没用的,敌人不再使我害怕。
我已穿过狂热的森林,
砍伐,
它们多么容易倒下。
再一次我检视我的信仰
感天谢地,它们大多是纯净的。
从未有如此净化之感,
从未如此自由。
我距离那巨大的黑暗,无限之近。
我的伟大的黑暗。
现在我可以看一看这世界,
平静而惬意。
我不会从我的工作中抬一下头,
从过去之中,在我面前出现,
一个词,
一种气味,
一只挥舞的手,
这个词是友好的,
这气味是美好的,
这是我心爱的人在挥手。
记忆的邀请不再令我难过,
对于记忆,我无所抱怨,
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即便我的心
无休止地疼,像一粒巨大的牙齿。
我来到每个门前并伫立 我来到每个门前并伫立
但无人听到我沉默的脚步
我敲门,但无人看见我
因为我已经死了,我死了。
我只有七岁但我已经死了
在不久前,在广岛
我现在七岁,就像我曾经七岁,
孩子们死后,他们便不再生长。
我的头发被漩涡般的火焰烧焦,
双眼暗淡,它们已经瞎了
死神来了,将骨头化为灰尘
大风一吹就散。
我不需要果子,我不需要米饭,
不需要糖果,甚至也不需要面包
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因为我死了,我死了。
我只要和平,今天
你们战斗,今天你们战斗
就是为了世界上所有的孩子
都能活着,成长,欢笑,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