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斌 译
肯尼斯·斯莱塞(1901-1971),澳大利亚杰出诗人。《五次钟声》收在斯莱塞1939年出版的同名诗集里。评论界一直把此诗看作是斯莱塞的最高成就,甚至是澳大利亚诗歌史上的登峰造极之作。赫伯特·C.杰弗认为它“总结融汇了自《地球来客》出版以来就一直占据斯莱塞整个创作生涯的思想、主题和意。”此诗内涵极丰富。作为一首挽诗,它是对诗人的淹死在悉尼港的好友乔·林奇的哀悼。港口报时的钟声,使诗人想起了乔的一生。他竭力回忆,却只能记起断续的小事。诗人通过这些零碎的回忆来重新构筑乔的一生,借此表达对亡友的哀思。
靠旋转不停的小齿轮运动的时间
不是我的时间,那停滞的波流。
在轮船叮叮当的报时的
钟声之间,在游弋于下面的
昏暗战舰上的一阵钟声之间,
我几经生死之变,重温了久故的
乔的一生,他活在五次钟声之间。
深邃空濛垂直的光线
摆渡下明月的落瀑。五次钟声
冷冷荡出机械的音。夜色与水波
涌向黑暗的湍流,港口漂在
空中,十字星座倒悬水中。
亡灵啊,我为什么想起你,为什么
拖起抛泊在时间中的思绪的锚链
从中偷取无谓的回忆?你
弃世而去,你的姓名失去意义;
但仍有什么东西,它张口
对着空间的港口冲击、碰撞、哭诉,
向世人宣告它的愤怒。
你把脸贴在无言的玻璃窗上
痛苦地说话,是喊我吗,阴魂?
大声点,敲窗户,喊出你的名字!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钟声
五次钟声,愚人的计时法。
你的声音消逝,它被生活淹没,
狭窄的生死线谁的声音都无法飞越——
唯有对久已零落成泥土的
尸骨的记忆;对你可能做过,
或者我以为你曾做过的
一些小事的记忆,这些你忘了,
谁能记得呢——那过去的言谈举止
啤酒渍,你面色憔悴,眼睛受伤,
穿着掉了扣子的上衣,大讲
爱尔兰王,讲英国人的背信弃义,
说达灵赫斯特的店老板更糟,
竟然大逆不道,埋怨上帝。
五次钟声。
于是我仿佛看见我们摸黑
来摩尔岸之夜走过的路,听到
那滚滚雷声,受到暴雨利爪的袭击。
夜色深沉,不见你身影面容,
只听空中传来断续的声音
(有如你此刻喊我打碎破璃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我身边的树丛,
声很小,不时被风声盖住,
讲弥尔顿,讲西瓜,讲《人权》,
讲吹笛子,说塔希提女郎
皮肤黑嘴厉害,悉尼女郎
皮肤白嘴也厉害,这是你的看法。
但我只听到断续的词句,于是
弥尔顿变为西瓜,西瓜变为女郎,
好像那晚有五十张嘴讲话,
每棵树上都有人侧耳偷听,
又像什么东西刚刚跑进树丛,
这时惨白溟蒙的闪电,如狂人的
怪念,如石精油的火光,划破长空
以骇人的影相刺裂黑暗。
不论生活怎样贫苦艰难,
谁愿深夜里在五里外
黑暗的乡道上这样赶路,
但你既如此,就自有你的道理。
五次钟声。
在墨尔本,你掉了胃口,
也失了愤怒,胃口和愤怒
被软箭似夏雨和海绵似的潮气
啮噬,缓缓浸渐的潮气
使生命的茂叶枯萎,令头脑迟钝,
让你那充盈过愤怒的皮骨外露,
这就是正直换得的潮湿的喜悦。
我想起你用淡墨写下的话,
想起你的遗物中那本锯掉锁的
日记本,如今这些都毫无用处,
失去了意义,只表明
某人曾活着,而今他死了;
“在拉巴萨。6×8英尺的房间;
因为在塔顶上,冬天屋里
阴冷幽暗。这里堆满各类
杂物——颜色大小各不相同的
五百本书,乱扔在地板上
窗台上和椅子扶手上;
还有枪和各种各样的相片
有我弄来的各类奇珍古玩……”
我们在悉尼,借着廉价气灯
投在粉色壁纸上将灭的微光,
讨论怎样才能炸毁地球,
可你却倒活,因此每夜
你都朝母亲的怀抱爬近一刻,
他们依然活着,都还活着——
那些困惑过你青春时代的
肉体的框架和形状,
尤其是你的父亲,那位手里
总是拿着提琴的失明老人,
那墓地的石匠。他用虔诚的梦
刻出富丽华美的灵位碑石,
压在芸芸众生的胸膛上。他们
尸骨相接,无言地愕然面对
人未料到要承担的重负——
那些用美丽的雕石做成的祭饼。
你在何方?潮水将你淹没,
夜半海水的涡流将你淹没,
就像时间,像神秘,像记忆
将你淹没,那停滞的流波。
你无处栖身,而死于安乐者
却躺进各自的死亡走廊——
潮水涌过,波涛从你身上压过
投下波影像投下闪亮的云发,
但它们是水;海石花像百合
在你口中飘摇,但它们是草;
而你也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概念。
你死之夜,我感到海水
攥紧黑色手指,感到你耳膜震裂,
继而是短暂的痛苦,长久的梦境,
不短也不长的虚无;但我
身系此世,不能随你而去,
我红尘翳目,不能与你携手。
如果我能找到答案,能找到
你的价值,能够说你为何生过
又死去;是什么给你生命又将它
索回,那么我能听到你的声音吗?
黑暗中我从窗口望大海波涛
见钻石般细浪和粼粼碧波
拱起鲐鱼形波峰舔舐月色
溶溶的沙滩,洒满浩渺垂直的光;
见远处船只沉睡,港口航标灯
无精打彩地闪闪呼应,
我想听到你的声音,却只听见
一声汽笛,听见远方海鸟
刺裂长空的尖鸣,听见钟声
五次钟声。冷冷荡出的五次钟声。
五次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