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中，魔菲斯特在向浮士德介绍自己时说：“我是一种否定的精神。”
看得出，他确实以此为傲。
但无论如何，他的格局和力量
无法与旧约里的那个既可以创造宇宙，也可以毁灭宇宙的上帝相比。
对于宇宙，旧约里的那个上帝本质上可以无数次创造，无数次毁灭。只要他愿意。
并且，上帝要是想毁灭某种存在，应该比魔菲斯特更有力量——
不是以魔菲斯特式的否定所在的那种反面，而是以与魔菲斯特式的否定相反的正面。
故存在着一种来自正面的否定，也存在着一种来自反面的否定。
（这种正面的否定有点像印度教中的创造与毁灭之神——湿婆。
我个人因为湿婆的这一高贵品质，称其为“时间之神”。
在佛教关于天界的谱系中，湿婆作为大自在天雄踞色界天之首，是佛教徒的护法。）
魔菲斯特因为看不到这一点，故他的傲慢只能证明他的愚蠢。
但也可以说，魔菲斯特对上帝——这个绝对强者的自不量力的永恒反抗，
很可能并非因为他的愚蠢，而是他的固执。
因为他确如他自豪所言——“我是一种否定的精神。”
（虽然他的否定仅仅只是否定的一种，且是比较差的。）
我的意思是说，有时侯否定并非一定会通过否定之否定，来到否定的反面——肯定。
否定，也可以发展成一种绝对否定。
当然，作为一个反抗上帝的必然失败者，
他必然得接受上帝的惩罚、上帝对他的否定——永在地狱。
如果反抗无尽，惩罚也必然无尽。
但如果魔菲斯特是一个真正的反抗上帝者，
他必然能够承受这种惩罚，绝不屈服。
就像他的祖先——西西弗斯，宁愿永远待在地狱里推石头，也绝不向上帝低头。
他确实因为他的局限而傲慢。
从这个角度，我们人类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魔菲斯特的后裔，
宁愿接受一个次神的教诲，也不追随上帝的道路。
所谓约伯，很可能从来只有一个。
约伯作为一个完全赞同上帝的创造，又完全接受上帝的毁灭的人类中的上帝信仰者，
在一般人看来是完全无法理喻的。
或许，只有他才略微懂得上帝的智慧，因而属于智慧者。
所谓至诚者至慧。
故最终我觉得魔菲斯特的固执很可能仍然只是一种愚蠢。
因为我认为魔菲斯特之所以如此固执和傲慢的根本原因，
仅仅在于他觉得他比上帝古老。
所以他自认他才是一切的起源。
但如果我们真的接受时间永恒轮回的观点：
时间不存在一个绝对开始，也不存在一个绝对结束；
时间既不可能永远开始，也不可能永远结束，
我们可以认为上帝出现之前的那种黑暗或许只是上一次轮回的结束。
可我很清楚我的这个时间观点应该不会被正统基督教承认。
因为基督教否认轮回。
道理很简单：上帝是绝对。
以绝对的道路，时间这种相对是不存在的。
时间只能作为一种非存在而存在。
且此作为非存在而存在的时间如果存在，只能有一次——
要么来到永生，要么彻底毁灭。
因为无数次也可以就是一次。
（可以认为，时间中的最高伦理是相对于恶的善。
而对善的认识很可能会使人执着于对善恶的分别，
从而执着于相对，否认绝对的存在。）
故基督教和佛教对轮回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
两者都无情地否定轮回。
前者根本就不认为轮回存在；后者认为轮回是苦，所谓梦幻泡影、执幻为真。
故他们才是最伟大的否定精神。
而佛教在经历了早期主要致力于如何彻底地结束轮回，
又在之后的大乘时期发展出了在此基础上对绝对的认识——真空妙有。
应该说，迄今地球上仍然信仰时间永恒轮回的民族是一直虔信印度教的印度人。
在那片土地，佛教传播了五百年就消失了，
而佛教就是对印度教的反抗。
我相信尼采关于永恒生命轮回最早的灵感
也是来自藉由叔本华变形后的印度教精神，
然后才开始对狄奥尼索斯的领悟。
而我们中国人，是一个最善于妥协和实用主义的民族。
从早期作为时间永恒轮回体系——《易经》——的单纯信仰者，
（孔子从《易经》发展出儒家）
到逐渐又同时信仰佛教，
这种含混在世界各民族中可以说是罕见。
因为本质上，中国人从来就不相信宇宙中或者宇宙外存在着绝对。
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