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有一首诗,它完全来自我的身体,完全由
我的身体驱使、奴役和支配。或者也可以这么说,
它完全是我身体产下的卵,我身体孵化的小雏。
它有不折不扣疼的齿痕,有彻底扎向胃囊的钢针,
有凿开骨头的泉涌,有逼上绝路的情欲的呢喃。
如果它的每个词语沾满厌倦,那是因为我的身体
在厌倦。如果它需要某个忧郁的词语做它的眸子,
那它眸子里的忧郁,便是我身体的忧郁。它的
喜怒无常,完全与我的身体一致。夜深人静时,
它躺在一张皱折的纸上,枕畔那细浪似的蟋蟀声,
是我的身体在冰冷的黑暗里窸窣。甚至早晨起来,
它仍保留着秋梦的温度,那也是我欢爱的身体
来不及消散的温度。有一年春天,我携带着它
去远游。我看见它所描绘的、沸腾的青冈与群峰,
也正是我身体刚刚拱出的青冈与群峰。有时候,
它对生活过于琐碎的日常感到迷茫,而那迷茫,
也正是我身体的迷茫;就像它对生活的种种偏见,
恰恰也是我的身体被生活一再煎熬才有的偏见。
哦偏见,我在人生的中途,曾与它有过热烈探讨:
它把它当作难得的诗意,我却视之为中年的哲学。
其实它们并无不同。就像一首诗,如果它完全
来自我的身体,它的诗意,也就是我身体的哲学。
我希望有这样一首诗,某日突然从我的身体出现,
它长着一副厄运般的深喉,生就一张逸情似的脸。
它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这既是一截浪荡子的
身体,也是一具朴素、敬神又一无所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