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说他14岁的女儿
任美璇写诗，并出版了诗集《擦肩而遇》，让我读一读，方便时给点评点评。小女孩出版诗集，某种意义上说是加入了不寻常的世界，是让人羡慕的。然而，让笔者感到些许讶异的是，小女孩的文字，远远超出了一般可以得到老师和家长嘉许的童话类言说的范围，也就是说她触及了她那个年龄的某种界限，某种不能说也不便说的隐匿自我。换言之，她触及了真正的灵魂世界，这个世界并不完全被现实世界所认同，甚至是相反对的。它似乎包含着某种血肉、某种生命的本真，现实生活的习俗，秩序，善与恶，反照之下，反而是值得怀疑和探究的。
人们视14岁的女孩是花季，但对于小女孩自身来说，这种朝向美丽的绽放，却不谛是在经历人生的第一场雪崩。怎么回事？身边的小伙伴，那些异性突然变得神秘陌生起来，让她们和他们即吸引又排斥，甚至梦魂牵绕，寝食难安。在强烈的磁场中，她（他）们意识到与渴望相随的是危险，是禁忌，是某种混杂着污浊的纯洁感，某种瞬间的超出自我的神圣感。她（他）们苦闷、迷茫，沉迷于幻象，开始了一代人又一轮对自我生命的惊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至以生死相许”。进一步触及的便是更抽象的，我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社会为什么是这样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善恶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正是在这样的追问中演变至今。宗教、哲学、艺术都可溯源于这类追问。而人们常说的真善美，还原到日常生活中的具体情境，便是这类追问形成的张力感或张力形式。
任美璇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白色的牡丹/亭亭伫立在腐败中”。这是一种下意识中的直觉，美丽与衰败是相反相生的，这里面包含生存价值的辩证法。当然，这种趋向对更复杂经验的包容的领会在小姑娘那里还只是萌芽，还没有化为更确定的自觉，她还要经历更多曲折更多淬炼更多陶冶，才能将这样的审美意识，展开为有机的具体情境。
在任美璇的诗里还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愿与你重逢，哪怕在两列火车呼啸而过的缝隙”。我们说这句子是美的，是诗的，因为它让我们感受到了小姑娘此时此刻感官的轰鸣。这是青春的诗句，青春的宣言，它不仅是指向所爱的人的，也指向理想和信念，她在试图确立一个独立的自由的自我，一个灵魂的世界。
诗与花季，皆为一种自然的发生。每个处在花季的人，都是天然的诗人。而形成文字的诗，尤其是当下主流的青春诗，其实都处在一种自然欲望涌动与社会伦理限制的微妙平衡中。诗失去感应大都因为结了一层陈腐的壳，触及不到那平衡的微妙。并且诗是有历史性的，不同时代或时期对应不同时代或时期的“场”。任美璇的诗句，显然是罩在席慕容、汪国真等青春诗人的“场”中，可以看出，她是他们熏陶出来的。任美璇有这样一段诗：“如果今生注定/只能以直线描绘生命的痕迹/那么宁愿你我成一双平行线/不能合一/却选择了相视的距离/不能相交/却永远守护着对方的轨迹”。比较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类似的主题，类似的情感取向，只是席慕容的诗比任美璇写的更具有感官的可触性，细节也更微妙更婉转。这是任美璇接下来在诗的想像性和自然的观察上，需要向前辈学习的。
我们说，从诗本身的境界考察，类似席慕容等的青春诗也是有局限的，它们不能含摄自然和人生更深层的况味，因为它们不能向更深广的春春感官和梦想尺度展开，可资比较是兰波的诗。当然，这样的比较，并不影响喜欢席慕容这类青春诗的大多数少年们，因为，席慕容这类青春诗更符合中国当下的现实尺度。兰波的诗，虽然与青春期对位，它的天真，它的无羁，它的感官性，它的斑斓的想象力，影响了现代诗的诸多方面，但兰波所对应的特别的生存样式，也就是说对应于他的诗的生存探索，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效法的。兰波是反常的，也是超常的。兰波代表了诗性极端的一极。
从另一个角度上，我们也可以形容，类似席慕容等的青春诗，是灵魂萌芽阶段的产物，它更多沉迷于自我，沉迷于逃避的梦、虚构的悲剧感。徐志摩的诗《偶然》，我们可以看到席慕容这类青春诗的延展：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的这首诗，显然包含了更阔大的对人生际遇的领会。他试图在确定一种更客观的自然法，由此确认一种更现实的自由和人生，而不仅仅是对幻象的迷恋。这首诗，构成了一种新的浪漫的张力场。由此，也可理解为是前述青春诗的下一个成长阶段。如果说席慕容等的青春诗，并没回避生活中的真，即对应一个特殊年龄层的特殊情感际遇，那么，已经从青春期破壳而出的成年诗人，提笔依然写着前述青春的诗句，我们说，这样的诗人即便写出了不逊色于席慕容的诗，但对于写诗者来说，人生的境界也是不高的，因为他不能客观面对当下的现实人生。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丽的幻想，它的核心在于把握和领会那些当下可能和不可能的自由，虽然它是指向理想和未来的。
波德莱尔的《给路上错过的一个女人》一诗，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徐志摩《偶然》的延展，不过这里的延展是通过回溯完成的，它重新回归到了类似情感的始源，如同否定之否定。因为含容了更多净化前的感官的混沌性和矛盾性，而推进了诗的现实尺度：
街道震耳欲聋地吼叫着。
窈窕，黑丧服，庄严的哀愁，
一个女人走过，豪华的手
撩起摇摆着花彩边饰的裙褶；
轻快而富贵，露出雕像般的小腿。
我浑身颤抖如同发了疯，
从她的眼中——酝酿风暴的铅色天空，
狂饮销魂的快乐和致命的柔美。
一闪——已是暗夜，瞬间的美人，
你的一瞥让我突获新生，
我再也看不到你，在来世之前？
远了，太迟了，不再相逢！
你将何去？我将何往？
啊，你知道的，你曾被人爱上！
（注：杜国清译文，略有改动。） 波德莱尔的诗《应和》一般被认为是象征主义诗歌的纲领，这首诗结句如下：
具有无极限的品物的扩张，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烟香
歌唱性灵和感官的欢狂。 由波德莱尔肇始的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也即浪漫主义净化的回溯，构成了西方现代诗的新的基点。徐志摩当年虽然留学英国，但所关注的主要在波德莱尔即象征主义之前的浪漫主义诗人，因此，他的诗还未深入到情感背后感官的混沌性和矛盾性，因而，他的诗读来就显得浮泛和轻飘。
回到本文开头的讶异感，除了任美璇小姑娘，朦胧地无畏地触及了人生的某些实相，把它们通过诗语展露出来，还要补充的就是她父亲的态度。他选择了自己女儿的立场，即对诗所触及的人生奥秘和超越境界，心存敬畏，即便是14岁女儿写的诗。可见，他平时与女儿，没有什么特别界限，形同朋友和知己。某种意义上，是他纵容鼓励了女儿在写诗。相对于时下实用的功利的教育潮流，他在肯定这样的原则，人生贫富可以是不确定的，但人对自然、对人生、对自我的深层探寻和领会，却应该是确定的，这便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