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山谷里全是褐色的石头
我们站在高岩上看
下面一群小蛇,跳起来
用细尾巴抽打石块
它们比赛似的,又兴奋又冷静
啪啪啪的声音欢快而急促
田野里隔不远
就能找到一口井
我们围在井口
朝里面吐唾液
唾液化开了,井水就没有毒
化不开唾液的井水不能喝
在下一口井边
我们看着浮在水上的几朵唾液
如镜面凸起的花骨朵
谁的化开了,谁身体里就没有毒
谁的没化开,谁身体里就有毒
我们也许是九岁
有的井里能看清自己探着的脑袋
有的井里看不清
我们既惊奇又不惊奇井水里
自己的脸
凉风吹过比白天清晰的夜晚
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那颗小星下
那些小星映在井里
井变深了,深邃如夜空
探向记忆的深井
照见九岁的小星
少年河流
暴雨连天 洪水如约而至
半夜里冲垮了石桥
而孩子们睡梦正酣
这是每年夏天都会发生的事
雨停了我们会到河边看看
狂野无羁的洪流是诱惑吗
从断桥头上 投身而入
把自己全部交给无限的水
湍急奔涌的世界
把平常的孩子变成他渴望的人
只需一个瞬间
河床宽阔的地带水就浅了
从水里站起身 走上岸
走回那座断桥 然后
再一次跃入水中
这是每年夏天都会发生的事
贯穿了少年时代
而我一直没有学会游泳
憋一口长气 就能被激流带到
河床变宽的地方
这是冒险的游戏吗
这是恐惧和克服恐惧的游戏
这是对安全的信心游戏
同龄的玩伴为什么不敢尝试
为什么年复一年你一个人
仿佛有些着迷
此后的人生你有多少次看见
少年的河流
失控和自由 被动和舒展开全身
淹没了 而更真切地存在
嘿,你们
那个九岁的孩子
那个十二岁的少年
你们对四十六岁的自己
还满意吗
我看着你们
我清楚你们从未有
了不起的梦想
今天的我也还是这样
你们会问我点儿什么吧
还是我问你们点儿什么
你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着我
沉闷、离群,不会用表演逗你们一笑
从来都没有惊奇没有意外
——你们还耐烦吗
你们——这个孩子和这个少年
我眼睛后面的眼睛
我心脏里面的心脏
我脉搏跳动中的跳动
我身体内核中央的身体
你们自己——
过得还好吗
树影
晴空下树的影子
和树一起构成树
树影是树的抽象形式
树影是树的艺术形式
树影也是树坚实的形式
舒展在道路上的树影
人踏过,车驶过,谣言玷污过
丝毫无伤
暗夜中的树影
回流进树身
于是 树影充盈着树
树变成了树影
树枝
他睡着了 在树枝上
像是画在上面
画成了树枝的一根细长的小枝
栖止的群鸟如一片又一片树叶
安静的叫声如树浆
在梦的枝干里无声地流淌
果实也在梦里缓慢地充满汁液
他看见了成熟
然后看见了摘下果实的手
温和的手伸进梦里
惊吓了树枝上的鸟
他睁开眼睛 正好看见
它们纷纷起飞
苦菜和马齿苋
苦菜和马齿苋
味觉的乡愁
穿过麦田去河里游泳
掐一棵麦穗在掌心搓出麦粒
晶莹的灌浆的小小颗粒
牙齿轻轻触碰就溅出
味觉乡愁的青色香
坂井先生不知道我的记忆
他只是对今天中国流动的盛宴疑惑
他说如此不稳定地吃饭
怎么养成小孩子的味觉品质
我的味觉早已在单调的食物中稳定
没有高贵的品质
有田野的未经烹调的气息
以词语为业的此生
倘若未曾写下未经烹调的名词
苦菜 马齿苋
又如何牵动根植的泥土层
在吃的艺术和写作的语法之外
它们开始
它们从未消失
触灯
父亲说出这个词——chu deng——
像是在黑暗里擦着了一根火柴
我昏蒙的记忆亮了起来
这个方言词,指的就是火柴
我琢磨着,把这个声音写下来——触灯——
看着这两个字,动词和名词组成的一个词
这才仿佛看见,方言声音里面的生活
动作及其趋向,物品、细节和情境
四十多年前我也这样说
说了好多年
然后不知不觉 被通行的说法所代替
这个方言词躲进了意识的黑暗区域
直到今天
我用字把它写了出来——
写出这两个字,正如同擦着了一根火柴
——触灯
在意识的黑暗区域
在现代的光亮所造成的黑暗区域
一群群方言词已经消失
一群群方言词正在死去
残存的 只是如一根根细小的触灯
一根细小的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