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别: 创办人
UID: 2
精华:
12
发帖: 11920
赋: 75097 枚
注册时间: 2011-08-03
最后登录: 2025-04-27
|
奥登:在战争时期
查良铮 译 一 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 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构成蜂窠的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他们一出手去尝试就要成功了, 诞生一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期,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他们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稚气的家伙, 岁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轻易地变为豹子或白鸽; 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 他追寻真理,可是不断地弄错, 他羡慕少数的朋友,并择其所爱。 二 他们不明白那为什么是禁果。它没有 教什么新知识。他们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责备时并不肯听取什么, 并确切地知道在外面该怎么来。 他们离去了:立刻,过去所学的一切 都从记忆里隐退;现在,他们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帮助过他们的狗, 那常和他们策谋的溪水哑然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羁 在前面,“成熟”,当儿童向上攀登的时候, 却像地平线从他们眼前退避。 危险增加了,惩罚也日渐严刻; 而回头路已由天使们把守住, 不准诗人和立法者通过。 三 只有嗅觉能有感情让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泉水的说教本身是孤立的;飞鸟 并无意义,只有谁把它作为食物 猎取和命名,牠便成了谁的投影。 他在喉咙里感到兴趣,并且发现, 他能够派他的仆人去到树林中, 或仅以声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欢。 它们繁殖得像蝗虫,遮盖了绿色 和世界的边沿:他感到沮丧,因为 他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 对他没见过的事物他恨得发火,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当对象, 他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 四 他留下来,于是被囚禁于“占有”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守卫他的习性, 山峰为他选择他孩子的母亲, 像一颗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程。 在远方,城市里他年轻的弟兄 过着他们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们无所信仰,却很悠游自在, 对待外乡人像对待一匹爱马。 而他的变化不多, 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 诗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压迫者则把他奉为一个榜样。 五 他的举止大方是一个新发明: 因为生活是迂缓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 对于年青人,他来得有如救星, 他们需要他以摆脱母亲的牢宠, 从长途的迁移中他们变得机智, 在他的营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 他开始饮酒,以鼓起勇气去谋杀;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偷窃, 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 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 六 他观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飞翔, 江河的泛滥或帝国的覆没, 他作过预言,有时尚能应验, 只要幸而言中,报酬倒很不错。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爱上真理, 于是一马冲进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独和斋戒向她求爱, 并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绝无意去蔑视她, 他总在倾听她的声音;而当她 朝他召唤时,他就俯首听命, 跟着她走去,并注视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点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 七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是瞎的── 并且在他们的面容和财物间服役; 他们的感情集中于他像一阵风 发出歌唱:他们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于是崇拜他,并把他另眼看待, 这使他虚荣起来,终于变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脑对每件内部的暴政 所发的小小颤抖都错认是歌唱。 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 他是多么精心构制着每节歌曲! 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 并且像一个杀人凶手过闹市; 他注视着人群只引起他的厌腻, 但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 八 他把他的领域变为一个汇合点, 并且培养出一只宽容的冷眼, 又形成兑换钱币者的灵活面容, 从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对他的时钟说,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楼塔构成人的天空; 博物馆像箱子贮藏着他的学识, 报纸像密探把他的钱跟踪。 它增长得太快了,布满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挣钱的意图, 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 他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 却不能找到他为之付款的泥土, 虽知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 九 他们死了,像尼姑进入关闭的生活, 连最穷的都失掉些什么;迫害 不再是事实;自我中心的人们 采取一种甚至更极端的姿态。 那些类似王者和圣徒的人 也分布到远洋外和树林里, 他们到处触及我们公开的悲哀,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别和道理; 当我们选择时,就以这些为营养。 我们带回他们,答应把他们解放, 可是既然我们不断地背叛他们, 从我们的声音中,他们听到他们的 死亡的哀悼,但从我们的知识中知道 我们能恢复他们自由,他们将欢笑。 十 他幼年时能受到最智能的人宠爱, 他感到和他们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穷苦人把积存的分文都拿给他, 殉道者则把生命当作礼物奉献。 然而谁能够坐下来整天和他玩耍? 还有其它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于是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岩石宫殿, 把他留在那儿去受膜拜和宴飨, 但是他跑了。他们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劳作, 一起谈话和成长,有如一个邻舍。 那些宫殿成了恐惧和贪婪的中心; 穷人在那里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现的刽子手的面貌。 十一 他从他的宝座上,以深邃的智能 俯视着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并派遣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那少年虽爱这乐调,却很快就困倦。 但他为少年规划了远大的前程: 现在,当然,他的责任是要强迫; 因为以后少年将会爱上真理, 并且知道该感激谁。于是鹰降落。 这却不成功:他的谈话很腻人, 使少年听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脸, 终于从严父般的拥抱中挣脱了身; 但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牠 并从牠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 十二 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最后的救世主 懒散不欢而寿终正寝;他们感到轻松: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黄昏时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户外的草坪。 他们平静地睡着;当然,在沼泽地带 随处都有不传种的龙在奄奄待毙。 但不过一年,野径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灵的敲山声也归于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一些忧伤, 还有魔术团里精明的一班人马 也埋怨地走开了。那被击溃的力量 却喜于自己化为无形而自由活动: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来的男儿击倒, 奸污着女儿们,并把父辈逼得发疯。 十三 当然要歌颂:让歌声一再扬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脸上的生命, 歌颂那植物般的耐性,动物般的优美, 有些人快乐过,曾经诞生过伟人。 但听听早晨底伤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纷纷沉落;不义者的意愿 从没有丧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旧 必须使用相当高贵的团结的谎言。 历史用它的悲哀来对抗我们的高歌, “乐土”从未有过;我们的星只暖育出 一个尚未证明其价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带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错误 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经很久 在这十八个行省里建设着地球。 十四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将使我们痛哭。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们这里。它们突地 像丑恶的、久已忘却的记忆涌来,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样都在抗击。 在每个爱社交、爱家庭的眼睛后 一场私下的屠杀在进行摧毁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翁和人类。 山峦审判不了我们,若我们说了谎。 我们是地面的居民;大地听从着 智能的邪恶者直到他们死亡。 十五 引擎载运他们横越天空, 他们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学者般淡漠,他们只能 把这呼吸的城市当作需要 他们施展技能的目标,而从未想到 飞行是由他们憎恨的思想产生, 更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飞机 总是想推进到生命的领域中。 他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他们的岛 所强加的。尽管大地教给了我们 适当的纪律,但任何时候都可能 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 有如女继承人在母亲的子宫里, 并像穷人的处境那样孤苦无依。 十六 这儿战争像纪念碑一样单纯: 一个电话机在对一个人讲话; 地图插着小旗说明已派去军队; 一个仆役端进牛奶。有一个规划 专为让活人恐惧生活而制定: 该中午渴的,却在九点就渴了, 还能既失踪又存在,想念着妻子, 而且,和观念不同,能过早地死掉。 但人虽死了,观念可能是对的, 我们能看到成千个面孔 为一个谎言所燃烧和鼓动, 而地图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儿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达豪集中营。 十七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种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处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十九 然而在晚间,重压之感消失了, 下过了一阵雨,顶峰聚向焦点;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飘浮过 有高度教养的人士的会议。 园丁们见他们走过,估计那鞋价; 一个汽车夫在车道上拿着书本瞧, 等待他们把要交换的意见说完; 看来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写照。 在远方不管他们如何蓄意为善, 军队拿着一切制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着他们一句失误的语言; 一切有赖于他们迷人的举止: 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 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二十 他们携带恐怖像怀着一个钱包, 又畏惧地平线仿佛它是一门炮,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像逃避诅咒, 都从近邻的情谊向各方逃跑。 他们紧紧拥聚在这新的灾祸中, 像刚入学的儿童,轮流地哭叫; 因为空间有些规则他们学不会, 时间讲的语言他们也掌握不了。 我们活在这里,在“现在”的未打开的 悲哀中;它的范围就是我们的内容。 是否囚人应该宽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来的时代能远远逃避开 但仍感到它源于每件发生过的事情, 甚至源于我们?甚至觉得这也不坏? 二一 人的一生从没有彻底完成过, 豪迈和闲谈将会继续存在; 但是,有如艺术家感到才尽, 这些人行走世间,自知已经失败。 有些人既难忍,又驯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伤的神话,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应受的惩罚。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但只要 他们有所悔恨,那也是无可规避; 他们的一生就是听禁城的召唤, 看陌生人注视他们,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则在每家每棵树上为敌。 二二 单纯得像一切称心的梦呓, 他们使用心灵幼稚的语言 告诉臂力需要欢乐;那些临死的 和即将告别的情人把话听完 必然呼哨起来。他们从不过时, 而反映着我们处境的每一变化, 他们是我们一切行动的证据, 他们直接和我们的迷惘对话。 试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欢什么: 当奥地利灭亡,中国已被遗弃, 当上海在燃烧,特鲁埃失而复得, 法国向全世界申诉她的立场: “到处都有欢乐。”美国向地球说: “你是否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二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指的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米索在瑞士,是一座别墅,里尔克于1922年在那里写成了他的后期代表作《杜伊诺哀歌》。本诗最后两行中的意象是作者自己描写当时心情时使用的。 二四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后继者 建造了每条强制的大道和广场, 以便使人只能够回忆和惊讶; 是真正孤独的,负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不被爱的总得留下物质遗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们的好脸色, 并定居其中,知道我们将不会记起 我们是什么人,或我们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们有如海湾滋生渔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们结子而成熟。 那种子附着我们,甚至我们的血 都能使他们复活;他们又成长起来, 抱着对花和潮的愿望,温和而愉快。 二五 没有恩赐:我们得寻找自己的法律。 巨厦在阳光下互相争夺着统治; 在它们背后,像一片悲惨的植物 蔓延着穷人矮小的萎缩的房子。 没有任何命运指定给我们, 除了这身体,一切都不确定; 我们计划改善自己;唯有医院 使我们想到人的平等。 这里确实爱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体现着大人变为孤独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将迷途。 只有公园里军乐咚咚的震响, 预告着未来的安乐的王朝。 我们学会了怜悯和反抗。 二六 总是在远离我们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爱情工厂:是的,但我们 关于古代的庄园,久已拋弃的愚蠢 和儿童的游戏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贪利的人才预见一种奇特的 不能销售的产品,一种能迎合 风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个不实际的乞丐看做圣者。 我们不相信是我们自己设计了它, 它是我们雄伟计划的一个枝节, 不费什么事,我们并没有注意它。 灾祸来了,于是我们惊异地发现 自工厂开工后,它是唯一的设计 在整个循环中呈现持续的盈利。 二七 游荡和失迷在我们选择的山峦中, 我们一再叹息,思念着古代的南方, 思念着那温暖赤裸的时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无邪的嘴对幸福的品尝。 睡在茅屋中,呵,我们是如何梦想着 参加未来的光荣舞会;每个曲折的迷途 都有一个规划,而心的熟练的动作 能永远永远跟踪它无害的道路。 我们羡慕那些确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们已订约要给“错误”做学徒, 从没有像大门那样安详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样完美无缺; 我们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叠的山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