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诗三首

刘楠祺 译




天鹅——致维克多·雨果

一

想你，安德洛玛刻*！这小溪
似可怜哀怨的明镜，曾映出
你孀居时那肃穆庄重的苦凄，
你的泪加宽了假想的西摩伊，

当我穿过新的卡鲁塞尔广场*，
往事突然充塞我丰富的记忆。
不在了，这古老的巴黎（唉，
城市的风貌变得比凡心迅疾）；

大片工棚浮现我的脑海里，
粗加工的石柱和柱头堆积，
野草和巨石浸满绿苔水渍，
映在玻璃上显得光怪陆离。

曾经有个动物园坐落在那里；
有天清晨，当劳动醒来之际，
寒冷明净的苍穹下，垃圾场
向岑静的天空中升腾起黑气，

我看到，一只天鹅挣出樊笼，
在坎坷路面上拖着雪白双翼，
它用蹼足拍打着糙裂的街石，
张开嘴伸向一条干涸的小溪，

尘埃中，它不安地梳理羽翼，
心恋故乡的碧水，喃喃自语：
“雷啊，何时霹雳？水啊，何时成溪？”
我看到这不幸而奇特的造物

像奥维德*笔下的人物，屡屡
仰望嘲弄而无情的湛蓝云际，
颈项抽搐，将渴望的头昂起，
仿佛在把片片诅咒抛向上帝！

二

巴黎在变！不变的是我的忧郁！
新王宫、脚手架、老郊区、
石堆，一切对我皆有寓意，
比顽石还重的是我珍贵的回忆。

卢浮宫前的景象同样令我窒息：
我想起大天鹅那癫狂之举，
如同可笑而孤高的流亡者
被无穷的欲望羁縻！又想起你，

安德洛玛刻，从倒下的伟丈夫怀里
落入傲慢的庇吕斯之手，沦为贱婢，
你只能面对着空坟，垂首涕泣；唉！
赫克托耳的遗孀，赫勒诺斯的新妻！

我想起那憔悴的非洲肺痨女，
彳亍在泥泞之中，眼神迷离，
盼望着穿过迷雾的高墙，将
看不到的瑰丽非洲椰树寻觅；

我感怀失去的人永不能相聚！
我感怀泪河中的人们仿佛在
仁慈母狼*的乳汁中啜饮苦凄！
我感怀羸弱孤儿如落花委地！

密林中就这样游荡着我的思绪，
悠悠往事，似号角般此伏彼起！
被弃荒岛的水手囚徒和战败者，
还有许多……都被我一一记起！

*本诗首次发表于1860年1月22日《闲谈》，是波德莱尔阅读古罗马著名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l’Enéide）后的感慨之作。该诗首次发表时，附有《埃涅阿斯纪》第三歌的题辞“在假想的西摩伊河畔”（Falsi Simoentis ad undam）。1859年12月7日，波德莱尔将该诗题献给流亡海外的维克多·雨果。在致雨果的信中，波德莱尔写道：“这首诗是为您而作的，是一边想着您一边写的。不能以您严厉的眼光去看这首诗，而应当带着您那父辈的眼光……请把我这一小小的象征视为我对您的天才的钦佩，以及我对您的友好的微薄见证。”1859年12月18日，雨果在回信中说：“您的《天鹅》是一个意象。与其他真实的意象一样，它极具深度……您的诗句如此透彻，如此有力。”
*安德洛玛刻（Andromaque），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克托耳（Hector）之妻，以温柔善良、勇敢聪慧著称。特洛伊城陷落后，安德洛玛刻被虏为希腊爱庇尔（Epire）国王庇吕斯（Pyrrhus）的女奴，后嫁给赫克托耳之弟、先知赫勒诺斯（Hélénus）。西摩伊河（Simoïs），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一条河的名字，传说安德洛玛刻被虏后，将当地的一条小河当作故乡的西摩伊河，寄托对亡夫和故国的怀念。
*卡鲁塞尔广场（Carrousel），巴黎的一座广场，临近卢浮宫。
*奥维德（Ovide，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因与奥古斯都皇帝屋大维（Gaius Julius Caesar Octavianus，公元前63-公元14）的政策发生冲突，于公元8年被逐出罗马，流放到黑海地区并死在那里。流放期间，他曾写下很多表达悔怨、乞求宽恕的诗歌和书简。
*据罗马传说，罗马城的建立者、战神马尔斯（Mars）的双胞胎儿子罗莫路（Romulus）和勒莫（Remus）在出生后被叔父遗弃深山，一头母狼用乳汁将他们养大。故罗马城的城徽为一头母狼。


七老翁——致维克多·雨果

这拥挤的城市是梦魇的故乡，
光天化日就会撞上魑魅魍魉！
诡秘横流，仿佛树木的汁液，
在巨无霸般狭窄管网内流淌。

有一天清晨，在清冷的街上，
雾影将两旁的房屋拉高抻长，
房屋似堤岸般伫立长河两旁，
与演员心仪的布景倒很相像，

肮脏浊黄的雾霾弥漫在街巷，
我紧绷神经，像演主角一样，
边走，边与疲惫的心灵争抗，
在郊区的车辚马嚣之中奔忙。

突遇一位老翁，鹑衣土黄，
竟然和下雨前的天色相仿，
他本可获得雨点般的施舍，
若不是他双目中闪露凶光。

他眼珠子仿佛浸过胆汁；
犀利的目光，寒若冰霜，
硬硬的尖须似利剑出鞘，
与犹大*的胡须一模一样。

他背不驼，腰却弯，脊梁
与双腿恰形成直角的形状，
手中拐杖再配上狰狞面相，
使得他笨拙的举止和步履

如三足犹太人，又似瘸腿狼。
在雪水泥泞中，他满身泥浆，
破靴子像在死人堆碾踏游荡，
冷漠人世，莫如说敌意满腔。

紧跟的老翁尖须驼背，鹑衣手杖，
仿佛来自相同地狱，是相同模样，
这对百岁的双胞胎，怪异的魍魉，
迈着同样的步幅走向未知的方向。

难道我变成了被暗算的对象？
还是我命运多舛，注定遭殃？
须臾之间，我接连数了七次，
阴险老翁的数量在成倍增长！

或许有人会笑话我过度紧张，
那是他未受亲情威力的震荡，
想一想吧，如此的老态龙钟，
七怪神色中竟呈现永恒之光！

我是否能活着看到第八个登场？
讽刺而宿命，如此无情地相像，
父子一体，酷似可恶的火凤凰*！
——我转身逃离这地狱的现场。

愤怒的我像醉鬼眼前重影乱晃，
跑回家，关上门，心中恐慌，
愁伤情，方寸乱，病恹卧床，
那神秘荒诞使我的心遭受重创！

我的理智徒劳地想找到依傍；
肆虐的暴雨，使我迷失方向，
我的灵魂跳呀跳，跌跌撞撞，
像无帆破船在无涯苦海飘荡！

*本诗作于1859年，现存三份手稿，原标题为《巴黎的幽灵》（Fantômes parisiens），首次发表于1859年9月15日《当代评论》。1859年9月27日，波德莱尔将刊有《七老翁》和《小老妇》的《当代评论》寄给流亡海外的维克多·雨果。1859年10月6日，雨果在回信中写道：“当您写作这两首摄人心魄的诗——《七老翁》和《小老妇》时，您在干什么？感谢您将这两首诗题献给我。您在做什么？您在前进。您在进步。您为艺术的天空带来人所不知的可怕光芒。您创造了新的颤栗……”
*犹大（Judas），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新约·马太福音》，他为三十块银币出卖了耶稣。
*火凤凰（Phénix），又称长生鸟、不死鸟。根据希腊传说，火凤凰生活在阿拉伯半岛，每500年（又一说为1461年）在烈火中涅槃一次，并在死灰中重生。


小老妇——致维克多·雨果

一

古都的曲径僻巷里，
腐朽皆能化为神奇，
我本性好奇，曾偷窥过
衰老奇特而可爱的老妪。

这些丑陋怪物从前俱为美女，
是拉依丝*、爱波妮！如今背驼膝屈，
心瘁力疲。爱吧！她们仍心有灵犀。
她们身着冰冷的破裙、旧衣，

顶着刺骨的朔风亦步亦趋，
听到隆隆车声便心悸颤栗，
心爱手包宝贝般抱在怀里，
上面绣满了花朵或是字句；

她们碎步疾行，与木偶不差分厘；
似受伤的野兽，拖着沉重的步履，
像可怜的铃铛挂在无情恶魔身上，
不由自主地跳动，仿佛身不由己！

人虽老迈，眼神却钻头般锐利，
如月下的水洼明澈清晰；
明眸晶莹圣洁宛若少女，
一见到闪光的东西就惊奇欣喜。

——你是否留意，老妇的棺木
与孩子们的棺材几乎大小无异？
博学的死神对同类的棺椁赋予
征象，充满了怪诞迷人的寓意，

每当我瞥见孱弱的幽魂
飘行在熙攘如画的巴黎，
便觉得这个脆弱的生灵
悄悄轮回到新的摇篮里；

每每直面这些失衡的肢体，
我不禁考虑几何学的问题，
工匠该如何修改棺木形状，
才能正好安放下这些躯体。

——每双眼似泪水奔涌的井，
是坩埚中冷却的闪光金属粒……
人只有饱经多舛的厄运磨砺，
这神秘之眼才拥有无穷魅力！

二

昔日，弗拉斯卡蒂*热爱的贞女；
塔莉的女祭司，唉！她的大名
唯已故的提词员知悉；蒂沃利
的花丛曾拥簇那已作古的名姬，

她们令我神迷！脆弱的生灵里
也有些人善于将痛苦化为甜蜜，
曾对提供羽翼的忠诚直抒胸臆：
强健的骏鹰*，请携我直上云霓！

一个为祖国历尽艰险困苦，
一个为丈夫饱受欺凌苦凄，
一个为孩子成了穿胸圣母*，
个个滴泪成河，浩淼无际。

三

呵，我曾尾随这些老妪！
其中一位，当夕阳西下，
似淌血的伤口染红天际，
独自端坐在长椅上沉思，

等待聆听嘹亮的铜管乐曲，
不时地有士兵涌入公园里，
在这催人振奋的金色黄昏，
为市民心中注入些许英气。

她正襟危坐，傲慢又规矩得体，
痴迷和沉醉于铿锵威武的乐曲；
像头老迈的鹰，双目时睁时闭；
石雕般的额头带着加冕的神气！

四

你们跋涉着，坚忍而无怨艾，
穿梭于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区，
心头流血的母亲或妓女圣女，
往昔，你们可都曾大有名气。

往日的优雅，曾经的荣誉，
如今有谁堪记！沿途醉鬼
羞辱嘲讽你们，污言秽语；
儿童尾随嬉笑，顽劣调皮。

你们忍辱偷生如干瘪的影子，
弯腰走，溜边行，胆怯心虚，
造化弄人，无人向你们致礼！
仿佛是等待来生的人间垃圾！

而我远望着你们，心中满怀情意，
不安的目光追随你们蹒跚的步履，
如同你们的生父，哦真不可思议！
私下里偷偷地品咂着隐秘的乐趣：

我目睹过你们的初恋绽放美丽；
见证过你们的悲喜和韶华逝去；
我宽广的胸怀包容你们的罪孽！
我的灵魂中闪耀着你们的坚毅！

老妇！亲人！我们惺惺相惜！
每晚我都会同你们珍重别离！
耄耋夏娃呵，你们明日何在？
谁将被上帝的利爪攫在手里？

*本诗系波德莱尔模仿雨果的诗集《东方集》（Les Orientales）的笔法而作，首次发表于1859年9月15日《当代评论》，原标题为《巴黎的幽灵之二：小老妇》（Fantômes parisiens II. Les petites Vieilles）。1859年9月27日，波德莱尔曾将此诗寄给维克多·雨果。
*拉依丝（Laïs），古希腊名妓。爱波妮（Eponine），古代高卢女英雄，跟随其夫沙比努斯（Sabinus）进行反抗罗马压迫的斗争，失败后与丈夫一同被害。
*弗拉斯卡蒂（Frascati），意大利的一座城市，多别墅与赌场，此处指1796年有人在巴黎仿照弗拉斯卡蒂开设的一家允许妇女入内的著名赌场，1836年关闭。贞女（Vestale），古罗马时供奉女灶神维丝苔（Vesta）的处女。塔莉（Thalie），希腊神话中的九位缪斯之一，司喜剧和牧歌，此处“塔莉的女祭司”指女演员。蒂沃利（Tivoli），意大利的一座名城，以别墅、花园、喷泉闻名，此处指巴黎的一家娱乐场所。
*骏鹰（Hippogriffe），希腊神话中半马半鹰的有翅怪兽。
*圣经故事：玛利亚看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十分悲痛，如利剑穿胸。后世画家在描绘圣母像时，常在她胸前画上一柄穿胸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