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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马西亚·曼托:吉尔伯特对心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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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4-09-21  

马西亚·曼托:吉尔伯特对心的渴求

柳向阳



  人类确乎知道(生命是有限的),当然,这种知识是我们拥有的最好的也是最坏的知识。正如诗人杰克·吉尔伯特在一次访谈中所说:“我们属于世界上仅有的知道春天正在到来的生命。”超过我们大多数人,吉尔伯特努力让自己对生命保持清醒,而不仅对鸟鸣。他说:他想要

这一切。床下那个神智清醒的女人
和那只老鼠——正在舔食她为他放在
她门牙上的花生酱。加尔各答的乞丐们
蒙住他们孩子的眼睛,当某处有富人……
  ——《倔强颂歌》


  如果这是我能想到其他任何一个诗人,那么,老鼠和花生酱和加尔各答的乞丐等等看起来会是故弄玄虚。但吉尔伯特不是这样。他赢得了这一类修辞的权利。他曾生活在贫瘠之地,甘于贫穷和孤独,像一个神秘主义者,带着倾听他的“有意识的心”的强烈目标——那颗心知道我们处于死亡的危险之中。
  更进一步,他写出许多诗作,比如那首《婚姻》:

从葬礼回来,我在房间里
四处爬着,痛哭着,
寻找妻子的头发。
两个月里,从下水道,
从真空吸尘器,从冰箱下面,
从衣柜里的衣服上。
但其他日本女人来过以后,
再没有办法确定哪些是她的,
于是我罢了手。一年后,
移种美智子的鳄梨树时,我找到了
一根长长的黑发缠在泥土里。


  美智子就是野上美智子,与吉尔伯特结婚11年后,1982年因癌症过世,时年36岁。这首诗是11行……长长的黑发这个意象展现了一个美丽的日本女人,也让我们感到一些颤抖。美智子就在这儿!美智子被葬了!语调如此微弱而克制,以至这首诗的雅致几乎被忽略。
  对于我,吉尔伯特的诗值得好好熟悉,因为他有能力处理那种让成年男人爬遍房间的悲伤——而且因为他能朴素而完整地呈现出来,让我感到一种惊叹。他曾说:“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他的意思也包括这种让人断肠的痛苦。他的诗作有力量将读者震醒——这也是诗歌的一个大目标。
  吉尔伯特值得醒目地出现于任何20世纪的诗选中。但他缺席于我书架上这些诗选,据我所知,他缺席于大多数诗选。他可能是美国文学中最伟大的缺席诗人。艾丽丝·奎因,在做《纽约客》诗歌编辑时,发表了吉尔伯特的七首诗作——一个可观的数量——在他的第四本诗集出版前几个月里,2007年又发表2首。我敢打赌她向他约了后两首;我认为吉尔伯特不会寄上诗作,哪怕他知道自己有好机会进入那个坚不可摧的名人堡垒。1965年以来他不曾在《诗歌》发表一首诗。他的四本诗集,只有后两本,《大火》(1994)和《拒绝天堂》(2005)可以在“亚马逊”买到。前两本诗集,《危险观察》(1962)和《独石》(1982)只有几本可以在“阿里布瑞斯”买到,价格昂贵。所以当“血斧图书”2006年在英国出版《罪过:诗选》时,真是一件庆贺的事,因为这本书包括了来自四本书的诗作,分别为11首、29首、58首、56首……
  吉尔伯特在37岁时成了名人,被诗歌体制内的大佬们称赞不已。他催眠了朗诵会上的大量听众。但他已经够了。“名声很好玩,但并不来劲。”吉尔伯特说,“我喜欢被人注意和称赞,甚至喜欢宴会。但他们并没有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六个月之后,我就感到厌烦了。”于是拔寨离去,和琳达格雷格一起去了希腊的一系列岛屿——虽然他们八年的恋爱后来熄灭了。“杰克确实认为他的生命比他的诗歌重要,”格雷格在2005一篇《诗人与作家》上的文章里写道,“他写诗是为了吃他自己的生命。”
  这实在是吉尔伯特的句子,一种经常在他的诗作中起作用的观念。“得以长久的,是灵魂所吃的,”他在《精神与灵魂》一诗中说。“我渴望/我正在变成的样子,”他在《带来众神》一诗中写道。
  吉尔伯特诗中到处是做饭和吃的意象,以及对精神生命的表达。在《简历》一诗中,他描述希腊山上的复活节宴,

复活节在山上。山羊吊起来烧烤
加上柠檬、胡椒和百里香。那个美国人劈开
最后的肉块,从脊背上扯下
剩下的一撮。油涂上了胳膊肘,
他脸上抹脏了但心里开了花。


  接着又写他回到住处“就着煤油灯在冷水里洗,快乐/而孤单。”这里的描写把孤独和圣餐,食物和饮酒作为一体。但孤独也带来了(这首诗最后一行)“那么多的伤害历历在目。”
  吉尔伯特没有整年寻找希腊人佐巴(1964年影片)……他追求的是当下时刻,正如任何配得上法袍的佛教徒会告诉你的,这,是最难去体验的事。
  诗集《独石》中一首七行诗,《在瓜达拉哈拉猎象》描写墨西哥一家破旧的夜总会表演:

萨拉佩酒店的歌舞表演一点钟结束。灯光
熄灭,强壮的女孩像锡蛾般到来。
小心翼翼地跟我们跳舞,为八分钱。
此刻那个年老的男歌手终于以它坚硬的
墨西哥音乐,开始了该死的三点钟节目。
女孩们旁边小间里沉睡。
这是哪里?凭基督之名,这是哪里?

Elephant Hunt in Guadalajara

El Serape’s floor show finished at one. The lights
went off and strong girls came like tin moths.
To dance carefully with us for eight cents.
Now at last the old tenor has begun the deadly
three o’clock show with its granite Mexican music.
The girls are asleep in the side booths.
Where is it? Where in the name of Christ is it?


  这是血斧选本中来自墨西哥的唯一一首。我估计它唤回了诗人生命中更早的时光,很可能是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那些年月。像他关于曾住过的地方——巴黎,意大利,希腊,丹麦和日本——的许多诗作一样,这首诗调动物理细节来创造一种气氛,强化的,几乎是超现实的,大致介于这个地方的现实和对它的幻想之间。这个超现实的空间,外在于我们日常的生活经历和我们通常的舒适区域,也许能够让我们瞥见更大的真实——我们生活的引擎。吉尔伯特没有解释诗题中“大象”的意义,但我打赌是房间里的大象——就在我们面前的庞然大物,我们能够看清它,只要我们能给予适当的注意力。泥着于大象之名从未给他带来公正。但他在那儿,如你的心跳一样在场……
  吉尔伯特在匹兹堡长大,那时它还是钢城,工业化美国的象征,如今基本上消失殆尽了:

汽车般大小的炽热钢锭
从泰坦式的钢厂滚滚而出,红色的炉渣在黑暗中
脱去更明亮的金属。下方的莫农加西拉河,
夜的光辉在它的腹部。寂静,除了
机器在我们更深处叮叮哐哐。
  ——《度量老虎》

Incandescent ingots big as cars
trundling out of titanic mills, red slag scaling off
brighter metal in the dark. The Monongahela River
below, night’s sheen on its belly. Silence except
for the machinery clanging deeper in us.
  ——‘Measuring the Tyger’


  是的,这首诗的标题指向布莱克,另一个创造了个人神话来表达其想象、有神秘倾向的诗人。但布莱克的钢厂是撒旦式的……而吉尔伯特的钢厂,近两百年后,是泰坦式的,是诗人灵魂的熔炉……
  吉尔伯特十岁时,父亲从一家地下酒吧的窗口跌落而亡,母亲必须养活四个孩子(同母异父),所以他经常自己管自己。但他记忆的是一种幻想:

男孩放学回家,发现一百盏灯
填满了房子。灯到处都是而且都亮着,
尽管夏季的光从漂亮窗户透进来。
每张桌上两三盏灯……都燃烧着
通亮,直到警察到来把它们取走。
太多的光在他内心持续了很久。
  ——《中午举着火炬》


  那天的灯火辉煌,他说,“于他的心成了一个基准,”他以此来测量他居住之地的光。我没有概念这首诗中的事件是否真实地发生过,或为什么发生,但我感觉它是真实的,是吉尔伯特运用记忆的典型方式:作为一种联系生命中每个有意识时刻的方式,将他的生命与读者相联系的方式。
  吉尔伯特从未忘记他儿时熟悉的匹兹堡已经消逝。而这是那些大象中的一只:我们都成长于如今已消逝之地。我们甚至不怀念它。但从前,比如说布莱克时代,世界变化非常缓慢……当吉尔伯特说他曾经居住过的巴黎已经消逝,他并非是对自己的青春进行罗曼蒂克,而是陈述一个平淡的事实:

那些曾经的巴黎的小旅馆。往事不再,
我曾经每天清晨将巴黎圣母院俯视,
我曾经每夜静听钟声。
威尼斯已经物是人非。最好的希腊岛屿
已加速沉没。但正是拥有,
而非保留,才值得珍爱。
  ——《被遗忘的巴黎旅馆》


  是拥有,而非保留。吉尔伯特知道我们无法保留任何事物,因为我们的个体记忆辜负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集体记忆很快就遗失。他意识清醒地知道诗歌的意义——对他的生命和他的劳作——必须保存关于永久丧失之物的某些脆弱的联系。在《试图让某些东西留下》一诗中,他记起与一个已婚丹麦女人(安娜)的爱恋。他喜欢陪安娜的婴儿玩耍,将他往空中抛,逗他笑;每次抛之前,都在婴儿耳边说“匹兹堡”,

这样她儿子在整个一生中都会无法解释地
感到高兴,当任何人说起那座衰败的
美国钢城。几乎每次都会记起
已经遗忘但也许重要的一些东西。
  ——《试图让某些东西留下》


  吉尔伯特努力让自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在场,为了存在,为了见证一个正在消逝的世界。是关于存在的这种难以置信的紧迫感,给他的记忆赋予了这种重量和在场。吉尔伯特的诗,每一首都像是一段激情对话的线头,从整体上阅读会力量倍增。如果从将这个血斧选本从头读到尾,他的记忆也就成了你的记忆。我们一次次看到琳达·格雷格在那个希腊岛屿上,一袭白衣衬着大海的碧蓝无垠……

一种世界

事物是它们自身。浪是水,石块
是石头。她手臂的气味。寂静。暴风。
又是长久的沉默。井。兔子。热。
乳头和修长的大腿。她厚重明亮的长发。
跌宕的水闪耀着,当她在太阳下洗她的身体。
“在洁白中完美。”光每天傍晚消逝
像某种伟大的意义。葡萄在窗外。
琳达说话越来越少。走到大海里
当她睡眠。站在到我嘴巴的冷水里
刚刚清晨之前。天晚时琳达一直在说
我们现在应该吃饭,要不太暗了没法洗盘子。
后来她安静地出去,尖叫着从海里跑入
风里。进来。点亮灯。


A Kind of World

Things that are themselves. Waves water, the rocks
stone. The smell of her arms. Stillness. Windstorms.
The long silence again. The well. The rabbit. Heat.
Nipples and long thighs. Her heavy bright mane.
Plunging water flashing as she washes her body in the sun.
‘Perfect in whiteness.’ Light going away every evening
like some great importance. Grapes outside the windows,
Linda talking less and less. Going down to the sea
while she sleeps. Standing in the cold water to my mouth
just before morning. Linda saying late in the day
we should eat now or it would be too late to wash the dishes.
She going out quietly afterward to scream in into the wind
from the ocean. Coming in. Lighting the lamps.

  吉尔伯特对成功或失败没有兴趣,只关注于体验的纯粹。一段爱事结束,一位妻子过世,痛苦之事和快乐之事发生,留心观察的眼睛质朴地看待这些,如其所是……他有一首诗,《失败与飞行》开篇写道:“每个人都忘记了伊卡洛斯也飞行。/同样,当爱情到了尽头……”然后琳达出现了——没有写名字,但我们知道是她:

每天下午我凝望着她游泳归来
走过遍布石头的灼热旷野,
海的光在她身后,寥廓的天空
在海的另一侧。我们吃午饭时
听她讲话。他们怎么能说
婚姻失败了?


  甚至到现在,吉尔伯特也说琳达格雷格“是他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们的恋爱仍然给予他营养。在还在吃它。
  血斧选本在封底荐语中说吉尔伯特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公然挑衅地不合时尚。”这无疑是一种文雅的说法,意思是他对于当代诗歌没有用处……吉尔伯特有其遵循的规则:(1)体验他的心;(2)将它写到纸上。其他规则他毫无兴趣。这就是为什么把吉尔伯特称作局外人是言不及义。他是一个局外人,正如一个禅师是一样。他知道大多数人占据一个狭窄的现实角落,而如果我们寻求,更多的现实是对我们敞开的,如果确乎去寻求,将会有一条路径来呈现它自己。吉尔伯特的的路径是制作诗作。如果诗是成功的,它们将让诗人和读者感受到那种更广阔的现实。
  吉尔伯特对措词关注得不能再少了。他的诗一直无韵,通常是短诗。读者会禁不住地大声读起来。生涯早期他发现了对他起作用的途径:肌肉和节奏,但不是严格的韵律。他对诗行有极好的感觉。他不求廉价的跨行技巧,而是信赖他的耳朵和诗作的音乐来决定每行的长度。
  吉尔伯特经常用一种方言叙述技巧,其中一个意象抵制或补充另一个。经常是一个抽象意念随之以具象的描述。有时他走入完全的禅宗心印模式:

我们与世界并非一体。我们并不是
我们身体的复杂性,也不是夏日的空气
在那棵大枫树里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是风在枝叶间穿行时
制造的一种形状……
  ——《只在弹奏时,音乐才在钢琴中》


  ……神出现在吉尔伯特的许多诗作里,还有天使、魔鬼,他和他们搏斗。但这些都与组织化的宗教无关……有一首诗中,吉尔伯特甚至这样写魔鬼:“我相信他爱我们逆着 /他的意志。”
  如果能说吉尔伯特实践任何宗教的话,那就是爱与性的宗教,这对他是神圣的。在一首写他的初爱,吉安娜乔尔美蒂的瑰丽的诗作中,他把自己比作为贝亚特丽齐跳舞的但丁:

当他跳起与贝亚特丽齐的初次相遇,
他还是一个青年,他的身体还没有实在的语言,
他的心一点儿也不懂得是什么
萌生了。爱像久旱后夏日的一场雨,
像红尾鹰的一声清唳,像天使
把牙齿沉入我们的喉咙。而他只有
初学者的舞步来讲述他内心的光辉。
  ——《跳舞的但丁》


  他后来还有一首诗,《莱波雷诺说起唐·乔万尼》,吉尔伯特把自己比作莫扎特的伟大的引诱者和阿西尼的圣·弗朗西斯:

他说这世界因她们而改变。
她们的肉体展开而他穿过、到达
肉体之外的某物。听一个声音,他说。
一种原始的电波在她们的核心。
成长和褪色,仿佛它来自月亮。

  他的诗作中有相当数量的爱事,但从没老式直白的性爱……吉尔伯特一生各个时期的多首诗作中,把自己描写成俄耳甫斯。他关于美智子的悲伤之余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以语言捕捉他们的婚姻,在纸上栩栩如生:

一个小小的他
和一个更小的长长黑发的她,
如此幸福相伴,正开始那次
向她死亡之地的旅行,留下他
凝望着她的背:她正转过身
凝望着一棵小树。
  ——《远望当思》


  在吉尔伯特的诗中,一切皆逝。一切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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