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从后山那块自家的墓地踅摸下来——
趁着淡淡月色，他去了他儿时常去的地方，
他找不着它们，索性在一片樟木林坐下。
未迁的亲戚喊他回，他故意把自己藏住。
有过一段漫长时间，他力挺老母亲搬出，
老母亲脾气倔。“我那儿也不去，就死在这。”
竟一语成谶。老母亲真的永远在这里安息。
“看样子，百年之后是不能埋在这儿了。”
自言自语的他失忆似的。“我这是在哪？”
刚刚才眯一会儿的喜鹊探出头来看他——
一点也不认识这个外乡人，它有点讨厌他。
“哪来的小老头，怎么不睡觉，扰民啊。”
他赶紧对喜鹊道歉。“对不起，打扰你啦，
我是小时候陪你们捉迷藏的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陪我捉迷藏的小男孩多着哩？”
“五十年前的那个小勇就是我，如今老了。”
喜鹊干脆不睡。“你曾令我们祖辈闻风丧胆！”
“是啊，当年艺高人胆大的小勇已不在了。”
“一点印象也没有。”喜鹊忿忿然，面露铮色。
“那个最危险的树枝上都敢爬上去的人——”
“当初母亲重病卧床，医生说是营养严重不良，
只有你们的巢筑在那高高的树枝上，我小心
又小心地沿着小枝桠往上爬，无所惧怕！
至今还记得那七枚又大又饱满的喜鹊蛋，
如大赦一般。母亲居然奇迹般地好起来啦。”
他忧伤道。“喜鹊，谢谢你们救了我母亲。”
“哦，听祖辈讲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初
你家房上红焰万丈，原来是家有喜事。”
喜鹊平熄了刚才的愤怒，不再牛气冲冲。
“这里就要变成一片平地。”他试着问喜鹊。
“一点也不顾及我们的感受，说毁就毁掉。”
喜鹊再次被敏感的话题所激怒、所愤恨，
心中的怒火烧起来。“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人类并不是这座蓝色星球上的唯一主人。”
“那又怎样，仅凭你我能阻止他们的行为？”
喜鹊拍拍翅子，睁大眼睛昂起头望向远方——
朦胧的月色下，一座座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
一直延伸到诡云之中。在双方沉默一阵后，
喜鹊问。“失去家园，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只能重新蜗居城里，等待死神的降临，
我再也不能像母亲那样长眠于故乡。”他问。
“喜鹊，你哩，这最后一片樟木林也保不住。”
“我哪儿也不去，我们将守在这里与之共存亡。”
“你是说，你们将打算在这里集体以身殉职？”
重返故园，这块即将变成钢铁森林的土地，
这个曾经令他痴迷了六十多年的人间天堂，
他从未放弃过对这片土地的思念，那怕
每一棵小草，每一粒瓦砾，每一条田埂，
每一条小河，每一座石桥，每一次月落日升，
甚至连每一座旧墓新坟，都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恍惚加恍惚，忧郁叠忧郁，迟缓更迟缓——
他再也听不见民工翻动钢筋时撞击的金属声！
在强征的人群中，熟悉的背影高大又渺小。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老家面对面地交流。”
这种想法逐步加深，恐惧与痛苦感也随即漫延。
当家园从脑海中消失，那种叶落归根之幸，
从此再也不会在他的梦境中活灵活现——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云层到达这片樟木林时，
惊慌失措的黄蜂鸟看见一个人在树枝上荡秋千，
而脚下那一片厚厚的积叶上，你同样可见
那遍地喜鹊摆出各式各样的壮烈时的造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