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诗六首

刘楠祺 译



喷泉

可怜爱人你美目已倦！
好好养神吧，别睁眼，
听凭姿态的随意淡然，
愉悦已令你惊喜无限。
庭院中，喧闹的喷泉
白昼和夜晚涓流不断，
今晚，我已沉醉爱河，
请为我珍藏这份缱绻。 
 
        喷泉四溅，
            似百花吐艳，
        月神欣然*，
            泼洒着绚烂，
        泪花涟涟，
            如细雨飘散。

你灵魂似激情的闪电，
燃起快感升腾的烈焰，
扶摇九霄，迅疾大胆，
直上广袤欣悦的苍天。
继而昏聩无思地飘落，
化为涓流，憔悴愁惨，
沿着隐秘莫测的斜面，
直淌进我深深的心坎。 
 
        喷泉四溅，
            似百花吐艳，
        月神欣然，
            泼洒着绚烂，
        泪花涟涟，
            如细雨飘散。

你呵，夜色令你惊艳，
依偎你怀中如此甘甜，
一同倾听水滴的长叹，
声声呜咽，无尽哀怨！
感恩之夜，清月鸣泉，
树影婆娑，四寂寥然，
夜色中清纯的惆怅呵，
仿佛是我爱情的宝鉴。 
 
        喷泉四溅，
            似百花吐艳，
        月神欣然，
            泼洒着绚烂，
        泪花涟涟，
            如细雨飘散。 

*本诗约作于1853年，首次发表于1865年7月8日《小评论》，再发表于1866年3月31日《当代帕纳斯派》。
*月神菲碧（Phoebé），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Artemis）的别名。


贝尔塔的眼睛 
 
您尽可无视名姬的顾盼流光，
可我姑娘的美目竟如此漂亮，
夜一般的温柔善良难以抵挡！
美目，迷人黑雾请向我流淌！

心爱的奥秘在大眼睛中深藏，
酷似深邃岩洞发出魔幻光芒，
恰如黑黝黝沉睡的黑影后面，
飘忽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宝藏！ 

我姑娘忧郁的双眸深邃宽广，
像你，无垠的夜，同样明亮！
微光乃情思之火，饱含信仰，
深处闪动着愉悦或贞洁之光。

*本诗的落款为“1864年于布鲁塞尔”，首次发表于1864年3月1日《新评论》。
*贝尔塔（Berthe），女子名，生平不详。波德莱尔曾为她画过三幅素描，在其中一幅侧面剪影的两旁，波德莱尔写有题记，左面写道：“晚餐时，我透过敞开的窗子凝视天上的浮云，她对我说，你这云彩贩子，还不快把汤喝了！”右面写道：“献给可怕的小疯子，来自一个大疯子的回忆。他想收养一个姑娘，却既未琢磨过贝尔塔的性格，也未研究过领养方面的法律。1864年于布鲁塞尔。”研究者发现，让娜·迪瓦尔年轻时曾以贝尔塔这一艺名在圣安东尼门剧场演戏，据此认为该诗应作于1843年，最初是咏唱让娜·迪瓦尔的，二十年后波德莱尔将这首诗献给了贝尔塔。


赞歌

我的至爱，绝美靓丽，
她的光明充溢我心底，
我的天使，不朽偶像，
我要献给她无尽敬意！ 

她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犹如弥漫的咸湿空气，
又向我饥渴的灵魂中
倾注永存不朽的情趣。 

她是清新隽永的香囊，
清香熏陶心仪的蜗居，
有如香炉被遗忘一隅，
静夜里默默弥散香气，

我的真爱不朽，何当
率真地向你倾诉心曲？
来生之渊有心香一瓣，
为你保存无形的香粒！ 

我的至宝，绝美靓丽，
她恩赐给我健康欢愉，
我的天使，不朽偶像，
我要献给她无尽敬意！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7年11月15日《现时》。1854年5月8日，波德莱尔将这首诗匿名寄送给萨巴蒂埃夫人。


面孔的允诺

苍白美人呵，我爱你低眉模样，
        仿佛有黑夜流淌；
你虽然眸黑如墨，却仍激发我
        绝不阴郁的遐想。 

一对秋波与柔顺、蓬松的乌发，
        搭配得和谐无双，
慵懒的双眸对我讲：“只要你想，
        理想缪斯的情郎， 

“追寻被我们激发起来的希望，
        实现允诺的向往，
你可从肚脐直到屁股验证实况，
        全让你了若指掌； 

“沉甸甸美乳顶端，你会发现
        两枚硕大的铜章，
茶色的平滑小腹似僧侣的肌肤，
        天鹅绒一样柔爽，

“茂密的茸毛，与浓密的秀发
        好似亲姊妹一样，
柔软而卷曲，细密如夜色苍茫，
        黑夜中不见星光！”

*本诗的手稿未标明日期，首次发表于1866年《吟余集》。


怪物——或骷髅美女的傧相

一 
亲爱的，你绝非沃尤*
所称呼的小家碧玉。
你像一口旧锅，煮着
赌博、欢宴、爱欲！
亲爱的，你不再清丽， 

我的老闺女！可你
仍疯狂，不可理喻，
过时的玩意儿，仍
令你乐此不疲，对
你依旧有诱惑魅力。

我不觉得你贫乏无趣，
四十年华，活力充溢；
我爱金秋的果实累累，
远胜繁花翘首的春季！
不，你从不贫乏无趣！ 

你的腰肢饶有情趣，
异样的风韵别具；
从两侧锁骨的深窝，
我觅得奇特刺激；
你的腰肢饶有情趣！

爱甜瓜倭瓜的可笑情郎，
让他们统统滚到一旁！
我偏爱你的秘诀，胜过
魔法无边的所罗门王*，
我怜悯这些可笑的情郎！

你的秀发像蓝盔一样，
将你好战的前额遮挡，
很少羞愧，很少思想，
随后逃遁得踪影渺茫，
如同蓝盔的长鬣一样。 

你双眸似污泥一般，
仿佛信号灯忽闪，
脂粉为你脸庞增艳，
投射出地狱闪电！
你双眸污泥般黑暗！

你苦涩芳唇挑逗我们，
显露出淫荡、轻慢；
这芳唇就俨然伊甸园，
令人刺激却又迷恋。
何等淫荡！何等轻慢！

你的玉腿结实枯干，
最善攀火山峰巅，
任风雪灾难，仍将
激情康康舞*奉献。
你的玉腿结实枯干； 

灼人皮肤失去甘甜，
如同丘八的老脸，
再也不会泪流双眼，
更不知何为出汗。
（可皮肤另有甘甜！） 

二 
傻妞，你径奔魔鬼而去！
我也情愿奉陪到底，
只要速度不太迅疾，
别引起我某种恐惧。
独自走吧，奔魔鬼而去！ 

我的腰腹和腿脚
不容我循规蹈矩
向魔鬼大人敬礼。
我腰腹腿脚都说：
“唉！真痛心惋惜！” 

哦！我真是深感痛惜，
错失巫魔夜宴*的良机，
他放屁迸出硫磺之际，
我看你怎施吻腚大礼！
哦！我真是深感痛惜！

不能化为你的烛台，
我又是万般的悲戚，
还要恳请同你别离，
地狱之火！亲爱的，
你说我该何等悲戚， 

既然长久以来我就爱你，
看来这合乎逻辑！若你
希望从恶中寻觅到真谛，
爱完美怪物便无可非议，
的确！老怪物，我爱你！

*本诗首次发表于1866年《吟余集》。据《恶之花》的出版商、波德莱尔的朋友布莱-玛拉西称，这首诗属于波德莱尔“晚期的作品”，与其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第39篇《纯种马》（Un Cheval de race）内容相近。
*沃尤（Louis Veuillot，1813-1883），法国记者、作家，以道德说教和尖刻著称。
*所罗门王的秘诀，指十七世纪初在法国出现的一部恶魔学文献《所罗门王的小秘诀》（Les clavicules du roi Salomon），书中记载了所罗门王召唤地狱七十二恶魔的方法，也记载了一些关于医学、星相学方面的知识。
*伊甸园（Eden），《圣经》中的乐园。据《旧约·创世记》，亚当和夏娃居住在伊甸园里，因禁不住蛇的诱惑，偷尝禁果，被上帝赶出乐园。
*康康舞（cancan），自十九世纪起在巴黎流行的一种艳舞。
*巫魔夜宴（sabbat），欧洲中世纪传说中巫师和女巫在星期六午夜参加的由魔王主持的盛大宴会。


弗朗索瓦兹之颂——为一位博学而虔诚的女制帽商而作

我谱写新曲把你颂赞，
哦，小亲亲呵，你在
我孤寂的心灵中游玩。

请戴上你的花冠，
哦，甜美的女人，
万恶因你被赦免！

仿佛在仁慈的忘川* ，
我从你亲吻中畅饮
充满着磁性的甘泉。

当邪恶的暴风雨
将所有道路阻断，
女神，你在我面前出现，
-
你仿佛救命的星辰，
照亮苦海中的沉船……
——我把心奉献在你的祭坛！

你是注满美德的水池，
你是永恒青春的源泉，
你能使我的哑口开言！

卑贱的，你将其焚尽；
崎岖的，你令其平坦；
懦弱的，你使其志坚。

饥困时，你是我的客栈，
入夜后，你是我的灯盏，
迷途中，你指引我向前……

请再为我把力量增添。
馨香温情的沐浴，
馥郁的芬芳弥漫！

哦，贞洁之带，
它经圣泉浸染，
闪耀在我腰间；

你是宝石酒杯剔透亮闪，
你是撒盐面包般的美餐，
弗朗索瓦兹，圣酒天仙。

*本诗首次发表于1857年5月18日《艺术家》。原诗为拉丁文，现据于勒·穆凯（Jules Mouquet，1867-1946，法国作曲家）的法译文译出。
*忘川（Léthé），希腊神话中的忘却之河，是冥间的五条河流之一，鬼魂饮此河水，就会忘记尘世的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