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诗二首

刘楠祺 译



乖离

登高远行，渐离熟识小径，
过农庄山谷，跨连绵丘陵，
在森林和碧绿草毯上穿行，
远离高处牧群点缀的草坪，

一池清幽碧水镶在深谷峭壁，
四顾寂寥，满目是皑皑雪峰；
湖水在雄伟壮丽中昼夜沉睡，
永不惊扰它时有风暴的宁静。

阴沉的荒野，声音飘忽不定，
它微弱悠远，不时传入耳中，
山坡上奶牛的低哞，激荡出
比远处钟楼还要沉闷的回声。

山风凛冽，万径迷踪，
阳光下冰川剔透晶莹，
峭岩上畅想心跳血涌，
黄昏将湖面映得鲜红，

我脚下头顶万籁俱静，
静谧得令人只想逃命，
永恒寂静，无垠山峰，
空气凝固，恍若梦境。 

有人说，那是苍天在孤寂中
对着水面垂叹顾影，远处的
群峰，巍峨端坐，肃穆倾听
那凡人难觅的天籁神秘之声。

当天上的流云，偶尔在
宁静的湖面上笼罩阴影，
仿佛有长裙或透明身影，
宛若是精灵在遨游苍穹。

*本诗是波德莱尔早期诗之一，各版《恶之花》均未收入，作于1838年。那一年，波德莱尔随母亲和继父去比利牛斯山区旅行，时年17岁。


致圣伯夫

初出茅庐的我们，有稚嫩的面庞，
端坐橡木老凳，比链环光滑鲜亮，
岁月的磨砺使我们像男人般成长，
——我们曾强忍着厌倦凄凉，
俯首蜷缩于寂寞的四壁穹苍，
强咽酸涩的乳汁，十年寒窗。
——悠悠岁月呵，没齿难忘，
我们曾经奋力挣脱条条框框，
让固守韵脚章句的学究腐儒
在我们凌厉剑招下节节退让，
任盛气凌人的学子用拉丁语
像那个特里布莱般恣肆叫嚷*——
青春期的苍白时光，谁未尝
领教过修道院般的厌倦颓唐——
沉闷的夏日青空或飞雪之中
那迷惘的目光——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似猎犬般吞下
喧嚷，或书本中缥缈的回响？ 
 
尤当盛夏的时光，阴霾迷茫，
灰黑色的高墙便充斥着忧伤，
当天狼星或雾气蒸腾的残秋
将满腔无聊的怒火喷向穹苍，
令人们在城堡主塔沉入梦乡——
猛禽聒噪，白鸽们一片恐慌；
那正是一个梦想的花季呵，
缪斯整日蜷缩于钟舌之上；
当万物昏睡的正晌，伤感
托着腮帮在走廊尽头游荡——
它的双眸，比修女更湛蓝明亮，
淫猥痛苦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
——早熟的厌倦拖着沉重步履，
夜之忧郁仍盘踞在汗湿的额上。

——病态黄昏和疯狂夜晚随之而降，
引诱怀春的少女们在镜前
欣赏自己的肉体——享乐而不生养——
将已成熟的硕果凝视端详——
当阴郁的爱神在黑色的阳台上，
从清新香炉中泼洒麝香的波浪——
这意大利之夜无忧而放荡，
谁能用真言点破色空幻象——
……
正是在这片慵倦冲突的土壤，
我被您的诗歌催熟，靠您的诗节濡养，
体味出书中三昧的某个晚上，
阿莫里的故事在我心中回荡*。
怀疑距神秘深渊仅两步相望——
——如药液般，十五年点点滴淌，
润物无声，将滑向深渊的我滋养，
由此，我对勒内的叹息感同身受*，
对古怪的焦渴从未知到了若指掌。
——精微之处尤须深耕细耪。
我广泛涉猎，无论腐臭芳香，
从已逝记忆的温馨絮语，
到象征语句，锦绣文章，
——似神秘牧歌，浅吟低唱；
——书中的享受，历来这样——
从此，无论在穷街陋巷，
还是置身于异域的阳光，
无论是醉浪的永恒摇荡，
或茫茫地平线重现天光，
我对圣洁梦想心驰神往——
无论酷暑中沉重的消遣，
或寒冷霜月的闲散游荡*——
在烟草雾霭缭绕的书房，
——愚钝之魂在宝贵的书的海洋
探索和汲取神秘的营养，
历史记录着同样的病状，
镜前，我将魔鬼点化的
冷酷的艺术提升、播扬：
——在痛苦中获得真正的快感——
让恶浸透血渍，撕裂创伤。

诗人，这是贬斥亦或褒扬？
与您面对面，我有如情郎，
直面幽灵，我的心花怒放，
手眼充分吸收未知魅力的
能量——一切所爱的生灵
似罐中胆汁，惟闭目品尝，
痛苦引诱着心灵病入膏肓，
在弓箭的赞歌中走向死亡。

*本诗各版《恶之花》均未收入，约作于1844-1845年间，见于波德莱尔致圣伯夫（Charles Augustin Sainte-Beuve，1804-1869，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的一封信中，署名“波德莱尔-迪法伊斯”（Baudelaire-Dufaÿs）。信中写道：“这些诗句是为您而写的——而且在刚刚写完的时候，它们显得是那么幼稚——所以我自问，它们是否写得有些不合情理——而且受到称颂的那位会不会因这一称颂而感到不妥。我等待着您能把您的意见告诉我。”
*特里布莱（Triboulet），法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1494-1547）手下的弄臣，颇多劣迹。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Giusepe Verdi，1813-1901）曾根据其人其事和雨果的作品《寻欢之王》（Le Roi s’amuse）创作了著名歌剧《弄臣》（Rigoletto）。
*修女（la Religieuse），指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哲学家和作家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的同名哲理小说的女主人公苏珊。苏珊是私生女，从小被送入修道院做修女。她不堪忍受修道院里种种野蛮的暴力和残酷的折磨，几次起来反抗，终于逃出了这座牢狱。作者通过这部小说，对黑暗的宗教界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被誉为“是用动人心魄的语调写成的”。
*阿莫里（Amaury），圣伯夫的小说《逸乐》（Volupté）中的主人公。《逸乐》是作者以一个教士忏悔的形式自述其青年时代的心理研究小说。阿莫里本是个胸怀大志、孜孜不倦的青年，却因耽于享乐导致爱情纠葛，使他过人的才华过早枯萎。
*勒内（René），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1768-1848）同名小说的主人公，讲述的是发生在姐弟之间的不伦之恋。勒内自幼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大后心情苦闷，无法排解，以至要自杀。姐姐鼓励他活下去，但自己却日益憔悴，最后进了修道院，原来她对弟弟已产生“罪恶的激情”。后来姐姐去世，勒内皈依了基督教。
*霜月（frimaire），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三月，相当于公历11月21-23日至12月21-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