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
鉴赏和判断的时候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只看到时尚,看不到价值。不具有或不符合流行特征的作品,在某些人眼里是糟糕的。事实上价值往往与流行相反——或许理论上他们不反对这一点,但潜意识却受此局限。
2、有些人的兴奋点太少了:除了性,还是性。说好听点,除了那点私人情感,还是那点私人情感。我不是说这个不能、不该成为兴奋点,但这只能叫性兴奋点。诗歌应该有大一点的世界,人(特别是诗人)的兴奋点也理应多一些。
3、审美不只有疲劳,还是有惰性的——它依附在人的惰性上,伴以怀旧、好古癖、对秩序的维护、对创造力和生命力衰减的掩饰。
4、诗人间的亲密、友谊,不能不说是动人的,它本身即是精神的证明,在这样一个时代,即使它具有精神互证、互助的性质,也还是动人。但是,也不得不说,过于热烈的一团和气,看上去还是更像一种虚礼,一种漫不经心的习惯,一种“耐面子不活”的敷衍,实质上仍然是一种要命的漠然,最终只会导致对精神的腐蚀。真正的诗人之间必须保持一种批评(critical)的态度,彼此砥砺,天天在一起哼哼哈哈,你好我好,这其实是一种消磨,别无益处。
5、精神谱系一穷二白,知识结构就是“白板”,生活阅历庸常得不能再庸常,凭什么写好?就凭那点身体写作?那点不可一世而沾沾自喜的天才?才华?——才能固然不可或缺,但是也不可凭恃。与其说它是天生的,毋宁说是发展的。
6、如今说“原创”一词,难道是不需要勇气的吗?但是,我也绝对不是否定“原创性”的存在,那种在经验和技艺层面“一次性”的东西,仍然是需要乃至必需的。而且说到底,真正伟大的艺术的技巧和经验都只能是“一次性”的。所谓“难度”,应作如是观。
7、确实有些人,发表的比写的多;写的比想的多;想的比读的多。很早胡风先生就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手头无书,大意如此。
8、温情是个很好的东西。温情主义是个很坏很害人的东西。
9、“欲显尔”的心态和“渴望消失”的心态,都是“存在的焦虑”,都是它的表现形式,一体两面而已。不同的是,前者加剧焦虑,后者趋向于焦虑的平息(但不是平息)。
10、在风格上,精致和粗犷不是一对反义词,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反义词:粗糙。
11、不要相信“这是诗的时代、这不是诗的时代”之类的说辞。它们毫无实际意义。哪个时代明确是诗的?没有。其实,任何时代都可以是诗的时代,考验诗人的不过是看他有无吸附能力、容纳能力与提纯能力,赋予它形式意义的能力。
12、有人专门喜欢那种呆头呆脑的、死气沉沉的、摆放整齐的、压抑得好像不会再有性冲动的“诗”;也有人专门喜欢那种频繁使用回车键、折磨文字如玩偶、把肤浅当大胆、拿肉麻当有趣、视怪异为创新的“诗”。这是我一直不能忍受的两大奇怪。
13、很少有人懂得把诗写得文从字顺、从炼字开始,仅此一点即可说根本不懂什么叫写诗。很少有人能够心地坦荡地、饱含同情地理解和言说他人的作品,仅此一点即可说并无阅读。很少有人的野心是在写出让自己、且只是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仅此一点即可说根本上并无野心。
14、论证显而易见的事情,不是诗人的爱好。真正的诗人一击而中,哪里需要那么罗嗦。含蓄从来不是说半头话,但也不是将一个句子转弯抹角说几行。没有实质性内容,罗嗦半天就是语言空转,写作就仍然只是文字游戏。漂亮的文字技术永远掩盖不了实质性的空虚、空洞、浮泛。所以这几乎就是个铁律:用血与命写的文字,永远高于墨与水写的文字。
15、幽默的是:一个写作者自我恭维的词汇相当贫乏,而一个拥趸奉承的词汇却相当丰富。
16、说白了,一个广受鄙薄的人,自然宁可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广受争议的人物。这在逻辑上,就是“偷换概念”。
17、修辞立其诚,不是别的,就是、只是:追求真实的写作。首先就是不自欺。
18、身子骨不硬朗的人,就不要服一副叫“布考斯基”的泻药了吧。
19、成就和支撑一个艺术家(包括作家、诗人)的,首要的是他身上整体的直觉,混沌却鲜明的倾向和意识,而非那些东拼西凑、乱七八糟的知识、概念、伪装、姿态、立场。而直觉背后,是独特的人格、热力、气质,是整个的人,是小宇宙,是他对世界与人的全部确信或无知。凡是能够解析的对象,都是贫瘠和乏味的。
20、轻盈之轻与轻浮之轻,这是一个经常被混淆的概念。
21、聪明的人总是两边讨好(double dealer),正直的人两不讨好。非主流难道也是可以装出来的吗?俗气难道是可以被掩饰的吗?宽容包含着精明与二头吃的世故,但还是要宽容除非你自己不准备要求宽容。只有自己的道理,看不到他人的道理,这不是什么自信和狂妄,仅仅是愚昧而已。
22、在论诗上搞无原则、无底线的“宽容”,实则为了友情接济,哥们义气,或者换手抓背,交换赞美,或者做老好人,攒人气攒人品,赚眼球分,这些如果不是由于眼力不济(贫乏需要同情),都是我所憎恶的恶俗。可以沉默,但不能信口开河,侮辱观众的智商。
23、无论曾经多么有才气、多么有建树的诗人,那股子“气”没有了之后,无不走上一条“以文为诗”的路子。“以文为诗”就是没有诗,只有写的机械动作,粘滞、枯竭、味同嚼蜡的文本。而且,在创作的意义上来说,“以文为诗”的确有着智力上的某种自贬的成分。
24、从追求改变、异质乃至颠覆的意义来讲,反讽、冒犯都是成立的、必要的。从追求经典、至少是与经典互文、同构的意义来讲,继承、同一、遵循吸引律而不是排斥律,同样是成立和有效的。是否先锋,完全取决于对于当时具体情势的判断,这里有个现实针对性的问题。把先锋搞成姿态,肯定是最大的恶俗。事实上我看到二种陷阱:玩颠覆与异质的一边,已经让人看不到什么异质,至多是在那一点异质性上的广泛复制,结果是大量浅薄的同质乃至无质。而在玩互文与同一的一边,往往是把自己也玩丢了,只有十足的吸引律而无必要的排斥律。他们都忘记了根本的一点:艺术有着“变”与“不变”两方面的要求。
25、如果说历史的逻辑是“逞强”的逻辑,文学的逻辑则是“示弱”的逻辑。进一步更加形象的说法就是,选择墙还是鸡蛋的问题。文学也讲力量,但从来不是制服的力量,征服的力量,而是那种“可以被战胜不能被打败”的精神。“精神胜利法”自古有之,不能因为阿Q败坏了它,就否定它应有的含义。
26、出了个柳忠秧,多少人一夜之间兴奋的,仿佛突然找到了优越感……各种官方干部体、段子体、盘丝体、废话体、口红体,凡此种种,真的跟他拉开了多大距离么?在玷污母语的意义上,难道不是殊途同归么?丑闻的好处是见底,拔云见日。骗子是容易揭穿的,证据确凿;混子就不太好办,处在“是又不是、忽是忽不是”的模糊地带,需要睁大眼睛。
27、成为大师是某个大师写作的一个结果,而不是任何人写作的前提,“貌似大师写作”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搞反了。准大师们,或者说仿大师们,一个个端着架子,撇开原创性,成天价敲敲打打,觊觎着打入今天的文学史含糊过关,“活着得知自己已经不朽”——这怎么可能呢?虽然没有说过,我相信尼采会同意说:不朽不值得追求,不朽的是生活。
28、置常识于不顾的自作聪明者,与因常识而抱残守缺者,从两方面给我们纠正。
29、说天才不需要历史,完全可能。一种非历史化的诗不仅可能,而且是存在过的并且一直存在,他们只需要生命和神。这样说,并不是指他们不在历史中,他们有不被历史打扰的权利。
30、我厌恶那种无边的宽容主义,也绝不会实行之。在生活里,它就是乡愿,老好人的代名词。在艺术上,它就是毫无价值判断,两头吃的文化势利眼。伪善,苟且,没有热情,见风驶舵,看见一块骨头跑得比谁都快。
31、也许,判断一个诗人及其作品的高下,比判断其真伪更难。说某某根本不是一个诗人,容易得只需要一点意气或者蔑视。容易的事情才被更多的人做着吧。反过来,认真研读,既费劲又冒险因为有时的确证明是不值一读的,这样的事谁愿意做呢?所以世界需要傻瓜。应该向傻瓜致敬。
32、埃科不无幽默地说,在青春期,大家都在写诗,后来真正的诗人把那些诗销毁了,拙劣的诗人则将它们发表。
33、当一个艺术家心里装着弗米尔时,他不会用做出来的东西玷污这个世界。同样,一个诗人心里装有济慈、马拉美、米沃什、布罗茨基这些人的时候,也不会。
34、真正的深刻不是晦涩,而是清晰,晓畅,质朴。
35、有时候你就是把最好的美食端上来了,那些喜欢吃垃圾食品的人照样会奔垃圾食品而去。当然,这只是个隐喻;换到精神食品上来说,情况还要加倍地严重。所以说,承认精神存在序列的不平等,虽然容易被指“政治不正确”,但是,承认了,问题就好理解得多。
36、就像我严重怀疑那些不着边际,不能落实的打引号的“唯美”诗歌一样,我同样不喜欢那些在未及深思的日常性旗帜下炮制出来的、大量的自然主义的诗歌。它们滥用了诗的名义。前者就不说了,附庸风雅自古有之。后者已然成为一种“诗歌正确”,但我的阅读感受不欺骗我,我读过它们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那些成篇累牍的、复制生活的分行文字,不能使我看到生活已经让我看到的东西之外的任何东西,我的视力不能有任何的长进,很可能还下降。
37、我愿意说“经验”,而不只是“日常性”,日常性在经验的范围之内。同时,也不能将经验和日常性当成包医百病的那个东西。写作首先是要讲落实,落实就是给想象一个跳板。落实的目的,其实还是在超越。在我看来,有充实才有空灵,脱离充实而奢望空灵,往往落入空洞。
38、抽象永远只能作为艺术的偏锋,具象才是正经。诗歌固然是对世界的满怀深情的关注,是最具体、最感性的表达,是热情的真实,是真实的热情,但我以为越早进入悟道的层次越好,由现象界而超越现象界,惟此庶几超越琐碎与凡俗。
39、天才写作主要靠个体的生命经验,二手写作主要建立于依赖他人经验上的隐喻。
40、试图将一切都隐喻化的努力,往往是初学者的歧途。
41、诗歌对“意义”的拒绝是80年代将污水和婴儿一起倒掉的恶俗。诗人对狭义的意义的厌恶导致了对全部意义的厌烦,是“诗人气”的坏的表现。拒绝意义必被意义拒绝。再说,语言怎么可能完全剥离意义?语言不仅是意义的尺度,也是世界显现的方式,是存在本身。在这个意义上且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是自足性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42、在语言中,意义的彰显等于精神的存在。在诗歌里,私语言更是不存在的(私语言本来就不成立),而诗什么也不是,只是真正的语言;私语言是对语言的误用,是自闭的症状,或各说各话的灾难。语言存在的基本理由在于交流、沟通。当一个人开始说话,就预示了一个交流的目的。如果一个人认为“他人即地狱”,他就不应该说出来,否则只会遭致嫌恶。如果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内心,也只等于自设了一个地狱。荒谬的不是“他人即地狱”,荒谬的是人一定要坐实“他人即地狱”。
43、有的欣赏出于趣味。有的欣赏出于友谊。有的欣赏出于判断。还有的,只能说是毫无道理。严重的问题可能还在于:有人以为,在诗歌没有真理。于是“怎么样都行”。于是:话筒似乎才是重要的,麦霸最正确。
44、希尼把依赖自动和本能的写作称为“灵感的自行生效的运作”。灵感,很好。不过,多少无效劳动假汝之名而行?瓦雷里说:在现代的情景下写诗,必须与把诗歌视为灵感的传统观念做斗争。
45、如果说创作上的偏执还不失为个性,理论和批评上的偏执则简直是别有用心。用偏执的理论指导自己,顶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妄图左右他人,一定是捣鬼。
46、“内心”,是这个词,而不是这个东西本身,在成为掩体,这是很麻烦的。就是说,道理很清楚,事实上很乖戾、很悖谬。而且,我相信,将内心作掩体,也不是没有问题的。
47、写作本质上是谦卑的;批评本质上是骄傲的,如果不说是傲慢的。
48、天才都有怪癖,但怪癖不等于天才。
49、在诗歌上,每一个文化势利眼都攥着一把刻度精良的游标尺,他们很少出错,但从来也没对过。
50、文化存在的标志,就是貌似文化人越来越读不懂诗并且已经不读诗了。
51、对于诗歌的票友心态,我的想法是矛盾的:因为坚持做一个票友,可葆心态的纯粹,这是好的;但“票友精神”的游戏性质、友谊性质、业余性质,最终往往也导致走向纯粹的反面,仅仅成为了一种好玩、一种无意义的消遣。
52、无效的天真,腐朽的世故。我们需要警惕这两方面的敌人。
53、我们无疑身处一个精神和文化多元的时代,但同时也存在同质化的倾向和危险。一体二面,所以在这样一个年代,难的是如何不失丰富,宽容和敏锐。
54、“诗人对人类行为的悲剧感,强制他反对自我欺骗和廉价安慰”。(肯尼迪)
55、如果评论家在透支自己的信誉,这就比沉默更可怕。
56、柏桦说:“诗人——你必须首先承认自己是某种奇异的东西。没有这种幻觉,他不会去表达,也没有必要去写。”但我以为,诗人,还是少一些这样认为的好。
57、诗人和艺术家的骄傲只应该是出于对生命纯洁性、高贵性的维护和禀持,绝不是高人一等的自以为是。启蒙时代有句话,只有高贵的人,没有高等的人。对于世俗的蔑视如果不能兼以“同情的理解”来中和,很可能只是一种精英主义的幻觉。这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悠久的悖论。诗人和艺术家必须和待解决的问题共存。所以,骄傲仍然值得保持,理解也需要实现。
58、不以地域、年龄、性别、身份、职业、阶级等等来判断一个人,是重要的,说到底,这是要将人从类的概念还原到个体的生动和具体。
59、写作者的自我满足是很可怕的一个东西。每天都能见到很多这样的人,庸俗不堪,面目可憎,一副“什么都不在话下”的表情,整天就守着自己那点优越感过日子。
60、比起所谓全集作家,我现在更相信一本书主义者。一生值得说的话肯定不多。全集可以再选,而选集可以单本,甚至单篇。
61、自信到清高的作家,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好作家。
62、从一些人标榜的“天才”“才华”“性情”之中,除了一股子馊味,我真的什么也没闻到。
63、纯诗理论和形式主义理论,都只是在美学受到漠视乃至压制的时候,才真正体现出它们的价值和意义。现在是不是美学受到漠视和压制的时候?当然是,但肯定不是主要的。在一个诗的艺术“泛滥”乃至沦落到娱乐品的时代,大约无人不喜欢“艺术”或高谈艺术性。但这时的问题,肯定不仅仅是美学问题。
64、大诗人没有经不起细读的,一个字眼,一个词序,都不是马虎的。倒是本土诗歌,这样经得起推敲的不多。打开一本杂志,多是那种“下笔如有神”的“自动写作”的范例(自动写作原是一个专门名词且有一个良好的初衷)。诗是神秘的,有赖于神来之笔,但绝对不是信手胡来的东西。
65、诗歌中的客观主义倾向,或者零度写作,或者裸诗,或者反诗,它们的成立都是以诗歌里文学性的泛滥和过度为前提的,否则,只是对文学性缺乏乃至匮乏的掩饰。失去矫正的对象,失去深度的客观,一味以物观物或零度,那只是一个显著的缺点而不是创新,是任何懒汉和缺乏才华的人都可以做到的,复制而已。
66、“诗首先要是好的散文。”这样的道理已经反复地被那些不知所云的分行文字反证过了。但是,如果“诗歌”只是散文,它就是最坏的散文。
67、与其说诗人更敏感,不如说更具痛觉和美的感受力。与其说诗人更长于记忆,不如说他们更愿意拒绝遗忘。与其说诗人更有语言才能,不如说他们更不能容忍陈词滥调。
68、诗的伟大肯定不是迎合或追上了某种时尚,虽然我也承认诗有“求变”的方面。
69、仅以个人的趣味下判断(且不说多么贫乏)或者仅以自己的好恶定优劣(且不说多么狭隘),都是没有意义的,虽然说那也是他的个人自由。我还不喜欢茨维塔耶娃呢,多么文艺腔;我也不喜欢很多法国诗人,在我看来他们没有现实感。但我非常清楚,我的喜欢不喜欢无损于他们什么。
70、写诗这个东西,还非得魔鬼附身不可。伏尔泰是这么说的。
71、艺术就是给速朽之物赋予一个不朽的形式。
72、我喜欢那个不能勃起就去德国做阴茎手术的叶芝,爱诗歌更爱生活,象征性地说,是“性生活”。有人说,诗歌就是还魂术。我说,它其实是还阳术。不能激发起人对生活之热望的诗歌,不是好诗歌;不能激起人对诗歌之好感的诗人,不是好诗人;不能赤膊上阵,与世界肉搏的人,不是一个放射活力的人。
73、你的看法在诗里一点也不重要,对他人尤其不重要,所以试着放弃那些可怜的看法,它们什么都不是。
74、诗从来不喜欢躲躲闪闪。所谓含蓄是指诗歌要有语言之外的东西,是不能言说的那一部分;能够说的,诗从来就不怕直接了当,相反,诗最忌兜圈子(那是散文)。实际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专属于诗的语言,或什么“诗的语言”。大诗人那里什么样的语言都能成诗。所以,诗,更在语言之外,只是必须经由语言到达。
75、诗歌艺术的真理在于差异、微妙,在于对神秘之物的无限接近。武断和唯我独尊,本身与诗歌是绝缘的。
76、奥登在一次访谈中曾这样声称“我从来都是一个形式主义者”,但接着他又这样回答来访者:“游戏的乐趣是暂时的,你得说出什么才行”。
77、想象力的死亡根源在于自由意志的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