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飚 译
诺福克*的两人
剪一下墓地里的草,黑小子们,
细看那些标记和安魂祈祷,
但要在桃金娘下面留一个床。
这副骷髅有一个女儿,那副有个儿子。
在他的名下,这一位没什么可说的,
最温柔的词语在他的头盖骨下无影无踪。
对他来说月亮永远在斯堪的纳维亚
而他的女儿是一样陌生的东西。
而那一位也从来不是个有心肠的人。
把自己儿子造出来是又一项义务。
当那男孩的音乐如喷泉般洒落,
他是在赞颂约翰·塞巴斯蒂安*,如所应当。
送葬的木兰花那片片黑暗的阴影
装满了贾曼达和卡洛塔的歌声;
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他们来到黑暗里,
他为她火热的酥胸,她为他的怀抱。
这两人在如此充满夏天的空气中相会
并触摸彼此,甚至是亲近地触摸,
在他们亲吻的间歇从来少不了一次奔泻。
铺一个床吧,还要把鸢尾花留在里面。
*Norfolk,美国康涅狄格州城镇。
*指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风琴家,羽管键琴家,小提琴家。
瑞典的狮子
别再多话,斯文森*:我曾经是
一个猎人,追随那些灵魂
与储蓄银行的君王,Fides*,雕塑家的奖赏,
所有的眼光与尺码,和被惹怒的Justitia*,
训练有素以摆平法律的桌面,
Patientia*,永远抚慰着伤口,
还有强大的Fortitudo*,狂乱的低音。
但这一切将不会装点我的纪念品,
这些狮子,这些庄严的形象。
倘若错在灵魂,灵魂的
君王必定同样是错,并且首要。
倘若错在纪念品,这些却就是
灵魂本身。而灵魂的整体,斯文森,
如每一个瑞典人都会承认的那样,
依旧执着于狮子,换句话说,
依旧执着于君王的形象。
倘若错在狮子,就送它们
回去它们的来处,杜菲先生的汉堡*
植被依旧形式繁多。
*斯文森或指Eric Pierson Swenson(约1855-1945),纽约国家城市银行(National City Bank of New York)总裁。
*Fides,拉丁语:“信用”。
*Justitia,拉丁语:“公正”。
*Patientia,拉丁语:“坚忍”。
*Fortitudo,拉丁语:“勇气”。
*典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写于1911年的诗《动物寓言集或俄耳甫斯的扈从》(Le bestiaire ou Cortège d'Orphée)中的诗句“O lion, malheureuse image, /des rois chers lamentablement, / tu ne nais maintenant qu'en cage /A Hamburg, chez les allemands(哦狮子,不快乐的形象,/可悲地为帝王所有,/如今你仅在笼中出生/在汉堡,在德国人之间)”。杜菲先生(Monsieur Dufy)指Raoul Dufy(1877-1953),法国野兽派画家,在为《动物寓言集》制作木刻时使用汉堡为狮子的背景。
冬日钟鸣
犹太人去他的礼拜堂不是
要受鞭策。
但它是肃穆的,
那没有钟声的教堂。
他偏爱钟声的明亮,
衣袍的mille fiori*,
无数世纪的声音
在僧侣般的留声机上。
那是个习惯
让他面对混乱的怒火
在去教堂的路上减轻,
令他的精神合乎规矩。
生活多好啊,以得体为本,
被一大盘阉鸡遵循!
然而他始终向自己承诺
这些日子里要找一天去佛罗里达,
并在一个小小的区里
在那儿的海边,
对此作进一步思考。
*一种玻璃器皿的装饰图案,由意大利语“mille”(千)和“fiori”(花)构成。
一念回旋
I
机械的乐观主义者
一个将死于糖尿病的女士
听收音机,
碰上较次的酒神颂。
天堂就这样集合它咩咩叫的羔羊。
她无用的手镯深情地摇摆,
划出有旋律的旋涡,
上帝的理念不再唾沫飞溅
在她漠不关心的卷发根。
阿尔卑斯山的理念变大了,
不过仍非一个可以死在其中的东西。
似乎更安祥的是就这样死去,
乘着最花团锦簇的驳船飘逝,
陪伴在身边的注释
是熟悉的事物,嗓音悦耳,
就像圣诞和所有颂歌的前一夜。
垂死的女士,欢乐吧,欢乐吧!
II
神秘的花园和平凡的野兽
诗人阔步行走在雪茄烟店,
瑞安午餐,帽店,保险和药房之间,
否认抽象是一种恶习,除非是
对于笨人。这些是他的地狱墙,
一个空间,由石头,无可索解的基座
和飞越可能的形容词的尖峰构成。
一个人,人的理念,那就是空间,
他所漫步其间的真正的抽象。
人的理念的时代,披风
与维吉尔的言辞掉落,那就是他行走的所在,
那就是他的圣歌挤作一团的所在,英雄圣歌,
山脉之声的赞美诗与道德的吟唱,
与其说神圣不如说快乐但却快乐而高亢,
白昼的圣歌而非排成星座的韵律,
有关争斗的圣歌,争斗于上帝的理念
与人的理念之间,神秘的花园与
平凡的野兽之间,天堂的花园
与创造了花园并殖人于其中的他之间。
III
罗马式的杜撰
他寻找一个尘世的首领,那人可以矗立
而身无羽饰,帽无徽章,
只做人的儿子和众人的太阳,
将校于外,圣贤于内,
是松木,梁柱与祭司,
是声音,是书,是隐秘的井,
饥饿者的宴乐与果实满载的星辰,
是父亲,是硬鼓的敲打者,
在午夜拨动吉他的他,
那孤独者,那阻碍,那巴黎的
波兰人,celui qui chante et pleure*
在胸中谋划着夏日的冬天,
被袭击的,雷鸣的,被照耀的夏日,
是盾牌却又是夏日之矛的抛掷者,
他所有的属性绝不是神而是人
众人之人,他们的天堂在其自身之内,
不然就是他们的地狱,冒着他们的血沫
和他们临死的哭号那不绝的回声,
一种被咏叹的命运,一种他们死前的死,
歌唱并哭泣而不知为什么的种族。
IV
首领
瞧啊,这道德家骑士
他的婊子是晨星
披着金属,丝绸与石头,
丁香,蟋蟀,他的跳蚤。
他阅读多么严肃的一本书啊,
直到他的鼻子越来越瘦而又紧
而学识在他的心上滴落
它点化蚀斑的毒,半夜里。
他喜爱人类更高贵的作品,
围绕旧广场的黄金立面,
透过快乐的光而澄澈的青铜像。
他对着这样一个布局自己哼唱。
他坐在被露水打湿的乞丐中间,
听见狗吠着光秃秃的骨头,
独坐,他的大脚趾像一个号角,
日光的清晨最中心的裂隙。
*法语:“那歌唱而又哭泣的人”。参见雨果“Autre Chanson(另一首歌)”中的诗句“L’amant qui chante / Et pleure aussi(那歌唱而又哭泣的情人)”。
作为幽灵之王的一只兔子
在白昼尽头思考的困难,
当奇状的影子将太阳遮蔽
不留一物,除了你皮毛上的光——
那只整天把自己的奶溅出来的猫在那里,
肥猫,红的舌,绿的心,白的奶
加上八月这最安宁的月份。
要存在,在草丛里,在最安宁的时候,
而没有那座猫的纪念碑,
被遗忘在月亮上的猫;
要感觉光是一道兔子光,
其中万物都是为了你
而什么也不需要解释;
于是就没有什么要想。它自己就发生了;
而东面赶到西面,西面赶到下面,
没关系。草长得满满的
满是你自己。周围的树木是为了你,
夜的所有宽广是为了你,
一个触及所有边缘的自我,
你成为一个填满夜的四角的自我。
红猫在皮毛-光里躲藏起来
而你就在那里被拱得高高的,拱到上面,
你被拱得越来越高,黑得像石头——
你坐下,你的脑袋像空间里的一幅雕刻
而小绿猫则是草丛里的一只虫子。
抵达华尔多夫*
从危地马拉回家,回到华尔多夫。
这场抵达在灵魂野性的国度里,
所有的途径消失,完全就在那里,
在此处野性的诗篇是一个替代
替代一个人所爱或应当爱的女人,
一支野性的狂想曲是另一支的赝品。
你触摸酒店的样子就像你触摸月光
或日光,你哼唱乐队便也
哼唱,于是你说“世界在一行诗里,
一个世代被封存,男人比山更遥远,
女人在音乐和运动和色彩里隐形,”
在那异国,直白,绿而实在的危地马拉之后。
*Waldorf,指纽约华尔多夫·阿斯托里亚酒店(Waldorf Astoria)。
善人无形
多少个世纪他活在贫困中。
唯有上帝是他唯一的优雅。
后来一代接一代他愈来愈
强壮和自由,略微好转。
他活过每一生因为,倘若它是坏的,
他就说好的一生将会是可能的。
终于好的一生到来了,好的睡眠,明亮的水果,
而拉撒路斯*将他背叛给了其他人,
他们杀死了他,把羽毛戳进他的肉身
来嘲弄他。他们在他的坟墓里放上
苦酒来温暖他,空书以供阅读;
他们又在上面竖了一块凹凸不平的标牌,
他死亡的题铭,字句如下,
善人无形,仿佛他们知道一样。
*Lazarus,《圣经》中的人物,死后被耶稣施展神迹而复活。
小说
乌鸦正在夏天的门廊之上飞行。
风将它抽打。水弯卷。树叶
回到它们原初的幻觉。
太阳站立像一个西班牙人在启程之时,
从夏天的门廊迈入往昔的
门廊,那自命不凡的空虚。
母亲总害怕我会在巴黎的酒店里冻僵。
她听说过一个阿根廷作家的命运。在晚上,
他会上床,用毯子盖住自己——
从一堆羊毛里探出来,一只手,
戴着黑手套,举着本加缪*的小说。她乞求
我别去。这些都是何塞*的话……
他正坐在一团火的躁动边上,
红色冬天最初的红,冬日之红,
寒冷的晕眩中迟晚的,最起码的门廊。
多么静寂啊,在鲜活之极的瓦拉德罗*,
当水不断流过言说者的口,
说道:Olalla blanca en el blanco*,
闲聊闲扯着诗歌的无尽。
但此处静寂是一个人之所想。
火像小说教它的那样燃烧。
镜子熔化并铸造自己,移动
并从乌有之处捕获熊熊燃烧的呼吸。
它在火上吹送一派玻璃的光辉
让火焰成为火焰,让它咬木头
并让它咬出狠狠的咬,边咬边吠。
座椅的安排就是如此这般,
不像一个人原本会给自己安排的那样,
而是以小说的风格,追寻
熟悉房间里的一种不熟悉,
一幅retrato*,它强就因为它像,
一个率先成长的第二,一种黑色的不真实
在其中一种真实隐匿而又活生生。
白昼的拱门正碎裂成秋夜。
火下落一点而书已完成。
静止是心的静止。
慢慢地屋子变黑。奇怪的是
那个阿根廷人。唯有真实者可以
在今天不真实,隐匿并且活生生。
奇怪的还有那阿根廷人如何就成了自己,
感受着那恐惧,它在羊毛下面爬行,
趴在胸口,刺入心脏,
自阿卡迪亚*的想象中径直而来,
它的存在重重地在血脉里博动,
它的知识在一个人体内寒冷如他所有;
而一个人战栗于被如此理解,而最终,
理解,仿佛知道已成为
把事物看得太透的宿命。
*Albert Camus(1913-1960),阿尔及利亚裔法国小说家,剧作家。
*José Rodríguez Feo(1920-1993),古巴作家,翻译家,文学批评家。前文为致史蒂文斯信中内容。
*Varadero,古巴马坦萨斯省(Matanzas)一度假胜地。
*西班牙语:“欧拉伊亚,白中之白”,出自西班牙诗人洛尔伽(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的诗《圣欧拉伊亚之殉道》(El Martirio De Santa Olalla)。欧拉伊亚(Olalla,292-304)为西班牙梅里达(Mérida)的圣女,因拒信罗马诸神而被处火刑。
*西班牙语:“肖像”。
*Arcadia,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Peloponnese)中部高地的古称。
世界作为冥想
J'ai passé trop de temps à
travailler mon violon, à
voyager. Mais l'exercice
essentiel du compositeur… la
méditation -- rien ne l'a jamais
suspendu en moi . . . Je vis un
rêve permanent, qui ne s'arrête
ni nuit ni jour.*
——乔治·埃内斯库*
那是不是尤利西斯从东方走来,
那永不停歇的探险者?树木已修整。
冬天已飘逝。有人正迈步于
地平线,将自己提升到它之上。
一种火的形态靠近珀涅罗珀的布匹,
单凭他粗蛮的现身便惊醒了她居住的世界。
她构想过,太久了,一个自我来迎接他,
相伴他为她而来的自我,她曾经想象,
两人寄身一个深筑的居所,朋友和亲爱的朋友。
树木已修整过,如一个首要的练习
在一场非人的冥想之中,大于她所拥有。
没有风像狗在夜里将她守护。
她从没想要他孤身带不来的一切。
她从没想要战利品。他的臂膀会是她的项链
和她的腰带,他们欲望的最终财富。
但那是尤利西斯么?或者那只是太阳的温暖
在她枕上?这念头在她体内不停跳动如她的心脏。
两者一起不停地跳动。不过是天亮了。
那是尤利西斯而又不是。他们却已然重逢,
朋友和亲爱的朋友和一颗行星的激励。
她内在的狂野力量绝不会止息。
她会轻声自言自语,梳着秀发,
重复他的名字,那几个耐心的音节,
怎么也忘不了那永远来得那么近的他。
*法语:“我花了太多时间拉我的小提琴,旅行。但作曲家的首要练习——冥想——从没有什么让我中断……我活在一个持续无尽的梦里,昼夜不停。”
*Georges Enesco(1881-1955),罗马尼亚作曲家,演奏家,指挥家。
现实是最堂皇的想象的一个活动
上周五,在上周五夜的浩大之光下,
我们驱车从科恩沃*返回哈特福德,很晚。
这不是一家玻璃工厂里吹出的一夜,在维也纳
或威尼斯,一动不动,积累时间和灰尘。
有一场力的挤撞在一轮打磨回转里,
在西向之晚星的正面之下,
璀璨的活力,血脉里的一阵闪耀,
当万物浮现又移动又被溶化,
无论是在距离,变化还是乌有之中,
夏之夜晚可见的变幻移形,
一种银光流溢的抽象向形式趋近
并骤然将自身否定而去。
有一阵来自坚固者的并不坚固的翻腾。
夜晚的月光湖既不是水也不是空气。
*Cornwall,美国康涅狄格州城市,距哈特福德1小时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