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夜,读《箴言》已全无用处
写一篇《勇气》更是如此
要知道,把一切伪装成容易之后
困扰的真相便没了出路
你应当在灯光中安静,在黑暗中细细呼吸
如果没有自然之力可借
也不能让分页训诲中教你忍耐的约伯满意
那就诚实些吧,足够诚实
藏起所有的智慧和聪明,收起一切自以为是的虚荣
像初生婴儿般得到和失去
让眼皮打盹,让双眼入睡
做一个命运之神手中的美丽傀儡
同样是件庄严的事情
(野苏子《庄严的事情》)
应该说,
野苏子的这首《庄严的事情》关注了人类命运中一个最为沉痛的处境——人如何去承担他不可能承担的?当人无路可走时,应该怎么办?事实上,在本诗一开始作者明晰、直接地说出此处境下其情感状况前,就已经具体地暗设了如上这一问题:如果在之前的夜,人还怀着希望,在剩下的夜却意识到希望其实如何努力也无法实现,如此,人应该怎样度过这更漫长的夜?这里,作者对何谓“无路可走”做了两点界定。首先,诗中主人公是一个上帝信仰者,而非无神论者。但即便如此,在此处境下,他意识到并非信仰所带来的信心就一定能改变他的命运——“读《箴言》已全无用处”。该信仰者将仍然面对命运中最残酷之事,且该信仰者会因为有信仰从而更深地绝望。那么,他为何有如此感受呢?因为就凡人而言,像约伯那样做到对神安排给他的命运的绝对服从——是无法做到的;因为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人的本能,也是人信仰宗教的一个根本原因。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信神仍然首先是因为有自己的欲求——希望通过信神改变自己的命运;而非相反——对神有着一种没有任何前提的单纯的笃信。在此笃信下,坦然接受神安排给他的任何命运,觉得无论神给予他何种命运都是好的命运。于是,在诗的第一节,试图改变命运又无法做到的主人公表露出了对此种处境的绝望和对信仰的绝望——既然此种处境是真的无路可走,那就并非通过忍耐就能改变。事实上,越是试图忍耐去改变,最终会绝望得更深。在此绝望中,诗中主人公试图展现出在放弃对神的信仰后的一个本然的人的勇气,也就是对神安排给他的命运的反抗。此种反抗如同荷马史诗中的那些英雄试图对神已经安排给他的命运发起的一次次注定无用但确实高贵的抗争,从而建立起某种相对于神的不朽的所谓的人的不朽。但与那些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不同的是,诗中主人公意识到了此种勇气,此种高贵的自然之力对于他的无效。此种勇气带给他的,必然是更深沉失败后的暗夜。如此,我们不禁要问,为何会有这种不同呢?为何古代英雄即便已经看到改变命运的不可能却一直坚持此种勇气,而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诗中主人公却意识到此种勇气的必然失败?我觉得不应该仅仅用生命元力是否足够充沛来界定此差别。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相比现代人,荷马世界的英雄有一种高贵的单纯,有一种由此高贵的单纯带来的单纯的骄傲。如此,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即这高贵的单纯和充沛的生命元力之间究竟谁更为本源?我的回答是这高贵的单纯。正是这时间早期至为高贵的高于善恶的单纯才会生发出充沛的生命元力,而非一般认为的相反。那么,为何如此呢?因为单纯是一种时间和时间中的生命不可能持久持有的品质,甚至是一种不可能持有的品质,因为时间和时间中的生命最为根本的本质是某种必然的变。单纯最多只出现在时间早期,且此出现在时间早期的单纯绝非那在宇宙中卓然独立,至为神秘的单纯——那绝对的存在。在此我要说,我并不赞同柏拉图关于永恒范型和此范型在大地上或洞穴中的影子的认识。因为作为绝对存在的无限完全不同于时间。无限也不可能生成时间。存在不可能生成非存在。时间只能由时间自己生成。那属于时间早期的单纯只是时间早期的某种特质,注定是无法持久的。在荷马之后的人类世界,我们看到单纯已经衰变为善。我们会认为只有善才可能是单纯的。但我们能用善来定义荷马世界的英雄吗?他们的人性如此完整、丰沛,我们不仅能看到善,也能看到恶。不,我们绝不能用善恶二元论来定义他们。荷马世界的英雄的本质就是单纯和由单纯生成的对自我的骄傲和喜悦。即便机智、阴郁的奥德修斯,他的那种机智、阴郁也是为了回到故乡——单纯。相比此种荷马世界如此生机勃勃的单纯,约伯的那种由善而生的单纯显得多少有些刻板。实际上这也是荷马之后的古希腊悲剧和荷马史诗的根本差异之一。面对苦难,约伯和俄狄浦斯只是单纯地承受,而荷马的英雄们却对之以生命的昂扬和极乐。此种珍贵无比的由时间早期生发的自然之力寂静地咆哮在荷马的光辉诗篇中,在现代文学中或许只有托尔斯泰写于晚年的《哈泽穆拉特》中的某些片段继承了它。维特根斯坦曾敏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以此角度,可以进一步认为荷马世界的英雄对神安排给他的命运所进行的抗争——此种崇高的人性,最终同样充满了神性的光辉。这样的结论从表面看似乎存在着相悖,却全然符合单纯的原则。或者说这种单纯质地的人与神的剧烈冲突会使人性中的单纯因为受到某种向上的激荡在某一时刻达到神的高度——当赫克托尔被众神抛弃,无惧地面对死亡之时,或者在阿基琉斯终于鼓起勇气大战河神的瞬间,他们已然与神同列。因而,这一判断必定是成立的——拥有时间早期之单纯的古代世界的英雄会因为此单纯对于那存在于时间之上,仅仅属于神的单纯有一种莫名的感知和亲近,并因为拥有这对神的感知和亲近更加骄傲于自我,从而使得人性更为丰沛、纯真。故我觉得,单纯是人信仰神,认识神的最好途径,也是在此种信仰的背景下保全纯真人性的最好途径。
但不得不说的是此荷马世界的单纯和由此单纯生成的生命对自身的骄傲和喜悦,对作为接受了基督教原罪洗礼后的现代人,尤其是又日益趋向理性的现代人来说,确实是早已衰变且灰飞烟灭了。不得不承认,现代人已处于某个时间轮回的晚期。
相比古人,现代人本质上是不自信的,或者说是不确信的。因为现代人的自信更多地来自某种无神论所带来的自我确立——理性。而这种由理性所带来的自信与古代英雄的那种由单纯和本然生命意志所赋予的自信有着根本的区别。因为理性的本质是试图通过反复的质疑来达到某种理性所认为的世界的真相,而非像古人般通过某种对事物的直接、正面的进入。古人的这种对于事物的直接、正面的进入正如巴赫金对荷马的评价:“荷马从不描写人物心灵的内在状态。在他那里,几乎没有内心独白。对于荷马来说,人进行尖锐的思想活动时,存在的只是他外在表现的东西。荷马的人物好像没有留给自己的内心生活。希腊人的美学观点不允许有任何隐蔽的、秘密的东西。这是古典风格最重要的特征——不存在害怕光明。”
由此,可以认为对于神的质疑是理性的起源之一。理性首先给予人的,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谨慎,或者只是否定本身。事实上,仅仅通过理性本身是无法窥见某种纯粹的精神世界的真相的——那存在于众星和人的灵肉深处的生命树的知识。而正是对此知识的认知和演绎造就了一切古代神话和宗教,并且仍然决定性地影响着人类的未来。理性在现代世界的胜利恰恰在于理性为了验证自己是否成立,开始依靠所谓实证,也就是依靠某些本质上比理性自身层次要低的人的感官,或者人的感官的延伸——机器,来证明自己。因为理性,现代人不再像古人般单纯地肯定。理性的这种否定气质必然会导致人对事物的纯真肯定——作为自然之力的勇气——的丧失。如此,在如上已经界定的人确实已经无路可走——宗教和理性都无法帮助他——的处境下,作者会借诗中主人公做出何种决定呢?他的回答是:诚实。诚实地面对自己无路可走的处境,而非一般人的无力或者不愿面对。不能不说,这是作者作为一个诗人独具的情感天赋。这里,我必须对诚实做出一个定义,究竟何谓诚实?为何诚实对于一个人面对无路可走的处境尤其是决定性的?言:诚实代表了一个人趋真的意愿和能力。因为这种趋真的意愿和能力,一个拥有者往往首先会敏感于自我或周遭存在的缺陷。更重要的是,该拥有者还有一种对在任何处境下的自我和周遭的认识上的自然且自觉的坦诚。而在一个无路可走的处境下做到诚实,尤其考验他的这种意愿和能力。因为这种处境下的诚实往往意味着该自我要承受更多的不可预料,而这种愿意诚实地去承受更多的不可预料是该自我获得单纯所必须要承受的。这也是荷马世界的英雄在面对自己最艰难处境时从开始到最终都具有的高贵姿态。
比之不同的是,作者觉得,为了做到诚实,首先必须放弃虚荣。可以把此种虚荣理解为甚至是古代英雄的那种骄傲,以及他们对自我生命不朽的追求,从而彻底认识到人的有限性。其次,放弃人的聪明和智慧。放弃聪明一般都可以理解,但作者为何要说还要放弃智慧呢?难道正是人的智慧导致了人的无路可走?或者说正是人的智慧阻碍了人对神的单纯的信仰和对事物的单纯肯定?阻碍了人的某种本然的单纯?理性主义鼻祖柏拉图认为哲学家应该具有四种品德:智慧、勇敢、节制、正义。可以认为作者在这首诗中开始了对柏拉图所认为的哲学家这四种品质的反动。作者试图走另外一条似乎全然陌生的道路,由弃绝人的智慧来到某种最为简朴的诚实——承认人的智慧和勇敢的有限。从而为人回到某种人性本有的单纯奠定了可能。用本诗第三节几乎如神谕般没有任何先兆,闪电般划破长夜的诗句来说,就是——你应当在灯光中安静,在黑暗中细细呼吸。应该说这两行诗的句式是一种圣经律令般的句式,用两个形象极具天赋和简明地诠释了人究竟如何在时间中做到单纯——对一个单纯的人来说,其实是不存在光明与黑暗的区别的,就像安静与细细呼吸没什么不同。作为一个信神者,唯有当他全然单纯地接受了神安排给他的命运,无论这命运是所谓好还是所谓不好,他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他才可能如晚年的俄狄浦斯,在遭受了命运安排给他的所有苦难后,回到神的无限安宁和神秘的怀抱。这里我要说,这结果并非是人对于神的终于屈服。不,不是的。而是此刻的人终于做到了对种种善恶、种种好和不好的超越。如此,他真正摆脱了时间——这一差异制造者的一切引力。如此,他将自由。他将飞升。再次引用巴赫金对荷马的论述来印证我的观点:“对于荷马来说,崇高和卑贱、巨大和微小、实质性的和非实质性事物之间尚无差别……不管荷马说什么,这都是最美好的,最美丽的。”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一个现代人要来到此种绝对的单纯或许会付出比俄狄浦斯更大的代价,因为他已经在荒野上停留得太久了,比俄狄浦斯更久。与其说这种回归是一种艰难的自觉,不如说是一种自杀。但这肯定是现代人重新吃到生命树上的果实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关于现代人的绝望,正如卡夫卡所说:“ 我们因为吃不到生命树上的果子,所以注定会滞留在荒野上。”
对此种终于开始单纯的人,本诗还使用了一个形象——
像初生婴儿般得到和失去
让眼皮打盹,让双眼入睡 应该说,此婴儿形象即是一个光辉、纯真的由生命树孕生的赤子形象。这一形象的诞生,意味着世界将有可能从阴阳明灭永不停歇的状态回归时间早期的单纯,也就是从本时间轮回的晚期,来到另一个时间轮回的起点,进而可能有机会再次去领悟和亲近那高居时间之上的唯神独有的太一。虽然本诗作者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此种时间之上的曙光已然在其面前升起,而仍然沉浸于沉痛,觉得“做一个命运之神手中的美丽傀儡 / 同样是件庄严的事情”——仍然沉浸于古老的悲剧,但宁静的不为时间所动的光明毕竟已经升起了。不得不惊叹,这是一件多么艰苦卓绝的事情呵。我们可敬的诗人,究竟是经过了怎样一番曲折心路,才有此了悟?
由此可以认为这样一个时代或许已经到来了,绝望中的人类在百般曲折之后,会回到他的生命在时间中的原点——某种人性中的最单纯。由此最单纯,他开始没有任何目的地接受对超越了创造他生命的某种时间原则的神的信仰,由此从否定时间慢慢变成肯定时间,进而坦然接受自己在时间中和时间之上的命运。一条从有限性的注定无路可走开始,进入无限的活路终于出现在他面前。此迹象事实上隐约已经出现。比如这首野苏子的《庄严的事情》;比如一生极力追求语言逻辑的清晰性的维特根斯坦其实很崇拜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热衷于神秘主义。最终他证明了语言逻辑的有限性。他曾认真地考虑成为一个修士。
最后我要说假如某位读者在读野苏子的这首诗之前没有读过她的另外作品,我想读罢这首诗,他会忽视作者的性别,甚至会认为野苏子是一位男诗人。因为这首诗的气质和具体展开完全不是我们通常以为的那种属于一个女诗人所散发的。这里我想声明,我这样的对野苏子的定义并非出于什么男性优越感,而是想说,诗,一首好诗其实是超越性别的。因为诗是真和美的具足,是对人性的精深展现和超越。诗是阳,也是阴。诗是阴阳具足,更是对阴阳的超越。所以,一首真正的好诗应该自然地做到对性别的超越。如此,或许会有人问,难道荷马史诗不是完全男性的吗?我的回答是,荷马史诗中的那些英雄在面对人的有限性命运时所展现的那种悲剧的高贵和崇高应该属于全人类,这样的品质绝不仅仅只属于男人,也应该属于女人。因而这样的对荷马的定义是不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