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团长的第一个问题
纪念一个杂技团的解散,1984
他终于看见:“她开手提包时,
我看见里面有一把折叠尺。”
“更有甚于弯腰衔花的是我们
杂技团的团长,在鸡蛋上原地跑,
又命令我们把花吃掉。”晚了一点,
她还是开始为腰找药,并和他
交换医生和处方。“阿斯匹林,
永远是阿斯匹林。中药呢,老是当归
和三七。”她吃了多少花,而他
吃了多少柔术演员,他告诉她
是药物帮助他消化权力的肥肉,
但她又是如何消化自己的骨头,
“每当你翻身跃上椅子上的椅子,
我都担心我们对腰的理解错了。”
当然,错误而又可信的东西很多。
演空中飞人时他信赖下面的保护网,
“但是,他飞得太远了。”她笑着,
他却板着脸。“她开手提包时,
我看见,包里面有一把折叠尺。”
医生的镇静剂确认了他的发现;
他入睡,但见折叠尺飞来,一会儿,
惊喜地察觉自己就是那把折叠尺,
半拉直,搂着她亲个嘴,又叠起来。
在他醒来前她用退休金买下保险,
并签上他的名字。她相信团长的骨头,
因风而痛确实是因为羡慕好“风骨”。
这是1984年,他40岁,领导全团
集体退休,吃血药。她纳闷的是:
他越来越怀疑她过去的表演(而当时,
带给他多少性幻想),他纠正过的
那些功夫似乎也有假。“我们真的
按我们的需要改变了你的骨头……
为什么你手提包里有把折叠尺呢?”
她回答说:“我切肉呢,无法回答。”
二、警察的第二个问题
谁为那些骚扰电话向立法老师道歉,1996~1997
他们穿制服,叼着烟,在我家楼下
第一个问题给我的朋友:“为什么晚上
不带身份证?”朋友们刚才很幽默,
现在却不说“嗨,没有准备见警察”。
第二个问题藏在一个警告里:“现在,
过了熄灯时间。”这等于说女老师,
在亮处做了黑暗中的事情,应该回到
学生的座位上去背时间表,也不妨
趴在课桌上睡觉。我的法律受到审判,
艺术家和他们的假耳旁听了小玩笑,
疾回他们的酒吧。丈夫和我挽手上楼,
我早已习惯在这种玩笑的冷控制中
说着低级笑话上楼梯。楼下邻居来
我家门口看风景,又进屋看我们玩牌,
但我们不认识他呀。我检查过过道上
我们的简易厨房,醋和酱油里没下毒。
我拆开冰箱、空调、衣橱,它们不是
巨大的录音机。电话彻夜响,没人
向我们说话;我相信不说话的是我俩的
不同的情敌;他相信如此自我美化
对我俩私生活有利。我坐在沙发上
有站在拳击台上的感觉,他在床上
有在牲口市场上的感觉;我们知道
挨打和被拍卖的困厄紧密着我们的感情,
因此我们盼望我们构思好的好日子
不要降临……为使我们恐惧而又幸福,
……为使我们同时拥有牛奶和蓝墨水。
……我们比我们邻家多出一倍家务:
清除蓝墨水的污染。我向一个虚构的
公司付费,他们像洗衣店一样回答我,
我的身子一股肥皂昧。我们不裸体
就被双倍肥皂味包裹,而我们不倒下
就被双倍账单拎起来;电话彻夜响,
没人向我们说话;我们为我们没打的
那些电话付费时有解脱感;此时此刻,
我们没有见到警察和他们的烟头。
因为我家熄灯了。我边调电视边问:
“……你当真把蓝墨水倒进牛奶里了?”
他边理床边说:“……当然,没有。
本想忘掉他们,却一整夜琢磨着
他们的善意,睡觉!好像得了失眠症
……关了电视睡觉,好吗?”……
三、小学生的决心
“……未来是我们的。”1964
老师讲什么学生听不懂,大概是附近
有一支穿白衣的军队,骑在硬币上。
有些学生看见敌人的战车越过刀背山,
亮闪闪的车轮卷起水、石块、黑烟。
但这一次他听懂了,踩着同学尸体
背着炸药包登山,不能用声音志哀。
白军骑着硬币呢!而下一位女飞毛腿,
没有男生能追上,她接旗时往上飘,
而他下山有拒绝她的快感;她挺胸
立在山顶的时间最长,好像期待什么;
而同学的笑声慢吞吞合围像是调戏。
年幼即严肃,校长一掉头就变坏了,
老师演《收租院》,那就让档案吃
一场黑色游戏的红屎。瞧落伍同学
矮而弯腰捡鞋,如同画在这场战争的
中途的句号。他背着编号,抬头望——
女同学变成了菩萨,耸立在那里——
多么迅速,多么完美,像个老伴儿。
就这样,等着登山的孩子们第一次
在操场上撒尿,倒好像嬉皮笑脸地
反驳一夫一妻制。整四十几个误会
将在几年后发现,矮同学的近视眼
为一种不实际的光荣所诱导;一跃
而到山顶,唱,而且两首歌一起唱。
……他的形象和突然消失在树丛里。
几年后,同样的急转弯的同样的战士
用牺牲来纪念他们的悲伤,骄傲地
垂下幼小的生殖器,这场游戏才到了
山尾。于是上攀如同下坡,而下山
如同滚球,女生在山下挑选战利品,
而男生,当然啦,一个男生起码是
另一个男生的耻辱。回到一个站位上,
所有(所有的)战利品几乎都睡着了,
报数声就是他们熟睡的轰响的呼噜啊,
站着睡觉就是战士的本色啊。由站着
睡到躺着睡是人生弯曲的惟一的
奖赏吗?在填表时,孩子们戴着袖套,
不会突然醒来?他们的细腰已不弯,
而且他们能够代母亲或父亲领工资。
而且在公宴上用左手举杯。轻声祝酒
藏有口号的怒火,那么轻柔,像一个
忘不了的谜语:“敌人骑在硬币上。”
一九九八,五月 上海一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