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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先发:秋兴九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03-12  

陈先发:秋兴九章

 
 

 
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这运河柳
 
岸上穹顶的古怪建筑是
一座殡仪馆?
大铁管排泄着冤魂般的不明水体
穿过焚尸炉的风
此刻正吹过我们?
——为什么?
我们在河上看柳
我们往她身上填充着色彩、线条和不安
我们在她身上反复练习中年的垮掉
 
“需要一场
暴雨持续半年。”
“不。
一场大火!”
我们盼望着被烧成一段
干干净净的骨灰
 
但赤条条的运河柳将抽打
我们的骨灰
我们毁掉的清流共和国,我们建起的
浊水共和国
都将踏入这场灰烬
 
而审判者将来自此刻摇着橹的
农家女腹中
来自两岸斜坡上捧着课本的小学生腹中
来自沿街昏聩发廊里
正纵声大笑的妓女腹中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翠花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不过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这个怪癖持续多少年了?妈妈在
阳台上为牡丹剪枝,总要颠来倒去地
唠叨父亲那几句遗言。
比如,不要用火把去烧蜘蛛
这一类话,多为父亲临终前高烧的谵语
另外他告诫我不要激怒乞丐与
僧人——
我怀疑父亲曾短暂拥有这两个身份。
他第一次讲这话时,是我十六岁那年夏末
高考刚结束
我们一块儿蹲在皲裂的湖底闷头抽烟
那时,谁的话我也听不进
只想一个人
远走他乡
哪怕在一座外省的监狱中悄悄死去。
我从不回应父亲的话。我们仰着头
看荒苇摇曳
大片越冬的灰鹤缓缓踏过乳白色天空。
妈妈对这些一无所知,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剪刀咔嚓咔嚓地愈加锋利
我看见牡丹在逃离——
许多个傍晚
偶然射来的车灯突然照亮她的半边脸
她瘦削的肩膀抖动着
她俯下身去
我深陷在这个世界上
任何一件不是牡丹的事物里
 
 

 
在瓦瓮雷鸣的世代
上帝的踪迹沓如晨霜
 
刽子手也会得上最可怜的肺痨
他捂着咳出血的毛巾发愣
 
隔壁房间他的老妈妈双耳贴墙听着
心里一阵悸动
 
我曾见幼雀跌出危巢,而衔食归来的
老雀空中相距不过一米
 
我持弹弓的童年之手终会在
一个刽子手的体内长大
 
老雀也会穿上对襟袄在
隔壁扮演一个老妈妈
 
而我的老之将至,并不只意味着我在
这每一重角色中都深深地活过
 
也不止看见嘉峪关只不过筑于浮云,帝国大厦
或康德哲学也不过是一块急剧融去的薄冰
 
我嗅出万物内部是这
一模一样的悸动
 
我知道能哭出声固然是人类的奇迹
但它是一种微弱的奇迹
 
只有内心这匪夷所思的悸动
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压着一阵,美如霜迹
 
 

 
父亲死后,他养的乌鸫再也
不肯跨出笼子一步
孩子们把鞭炮挂在尾巴上炸它
用铁丝捅它又黄又扁的
脚蹼
它也终日一动不动
 
每逢清明节祭祀,我们为它戴上了
一朵小白花
它才肯慢慢地飞着
在香烟缭绕里看着我们
跪在泥泞中磕头
 
我记得它以前油腔滑调的样子
在肩上跳来跳去
扮鬼脸
冷不丁地袭击争食的猪或鸭子
我喊它卓别林
 
去冬一个凌晨我被一连串奇异声音
惊醒
微光中,乌鸫用头猛烈撞击着门框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鸟类的血
 
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这么多时日逝去,我更清楚地知道世上永不会
有一个地方
为我虚室以待
但我必须给它一个戏剧性的巢穴: 
 
——八月将尽,一只幼年乌鸫不知从何处
突然来到我的笼子里
 
 

 
梅丽尔·斯特里普说:我不仅女巫
演得好,贱人也演得同样好
 
那么,请给她一口俗世的油锅而非舞台
给她一座湖而非剧本,让她在其中游动
 
于万千秋雨中,总有一滴让我难眠。
它在湖中离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它击穿我的铁皮屋顶,我的床榻我的
棺椁,回到语言中那秘置的深潭里
 
它不再是集体性的,
也不着迷于自身的一。
 
不再有内心的对立
它在油锅如在花丛
 
不再迷恋庙堂之远也不担忧江湖之涸
它只静静地看着:
 
一粒砂中的无穷通道
突然展开
 
看着小田埂的起伏、枯草的弧线
突然间胜过了这万语千言
 
看着蝴蝶的泪水
而非洒在她身上的我们的泪水,我们的传说
 
看着梅丽尔·斯特里普而非她扮演的
痴呆症老人
 
让我们在湖心亭上度过
这难以置信的一夜
 
 

 
跟小学同学聚在一块儿喝酒
大声谈论我们中的死者:
又空出几个座位
让他们坐在那里
 
有人死于胰腺癌有人却死于
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
有人坠崖而死有人
只死在自家平静的果园
有人在密室中被斩首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也有人自杀三次却一无所成:
此刻他转动着轮椅向我们
轮番敬酒:
“我的断肢,
在你的诗句里”
“在你小杂货店里”
我们都高悬在枝头
什么时候落下
得看老天刮多大的风
 
死者是温热的
我们的酒却越来越凉
我们常从建筑工地的废土中
踢出一些牙齿和
下腭骨
死者交出了整个世界
我们只是他遗物的一部分
 
他们桌边是否也为我们空着座位?
或许我们早坐在那边却浑然不觉
下午去看牙医
他撑开我的嘴突然说:
——你有什么资格如此谈论虚无?
 
 

 
我家对面的河滩上
每年秋天有大批鬣狗聚集
 
有的鬣狗肠子从肛门
拖出来,暗红的,恶腥味传出好远
 
有的像被开膛破肚了
五脏六肺裸翻到肚皮外面
 
它们不再攻击行人也不吠叫
三五成群地,卧在夕阳下的沙滩
 
有时,一只鬣狗伸出舌头
去舔另一只拖破的肠子
 
像一群杀人犯突然
变回了孩子
 
父亲死前的几年,每天下午在轮椅上
看着对岸这些鬣狗
 
下雨了就举着伞看
一直看到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年村里快空掉了
河堤上行人很少
 
寂静深秋,河水也枯了
两岸一点声音也没有
 
邻居魏家奶奶死前也陪着看
她在瞎眼最后一丝余光中,突然学会了绣花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都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活在他自己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棵树都在盲目闪着微光
每一片叶子都在吐着体内致幻剂
我们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偶然性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我们中有人疯掉了,不再拘于形迹
他们唱歌自觉得是山楂树在歌唱
他们睡觉自觉得是小河水在睡觉
他们疯掉了而我依然清醒得像“吊灯里的巨蟒”
 
傍晚蜘蛛群悬于网上
灰颈鹤在芦荡中聚集
泉水正赶往低处汇合
我们追逐的东西却依然无始无终
 
文字狱内人满为患证明我们
尚未失去一切;学究们对我的荒诞破口大骂
也说明我尚未被彻底掏空
只有这两样,配得上这明净的秋天
 
来来来,为这余烬中的种子干一杯
为这世上的种种不可能干一杯
为我从镍币的正反两面都能
找到快乐了干一杯。为我体会了镣铐中的空和
六和塔上的空,这两种空,为这可悲的渐悟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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