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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宣:诗七首
守夜 ——为堂兄守灵而作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 明晨,你就要化为灰烬 你的身体还在冰棺里 还能面对你的身体说话,哭诉 我们守候着你 夏日的黑夜,草纸的灰烬里 你的身体还在 魂魄却出离了它 而尸身被白布包裹 鼓乐和丧歌在侧 你无声不息,魂魄散逸 明晨它将尾随你的身体 变为青烟散去 我们成了埋藏你的人,你的孙子 替代了你儿子,乱了秩序 让你白发送黑发人。你的女婿 从外乡来到我们的家族忙碌 这是最后一夜。你的亲人们 为你守灵,而你无法听闻 你把这房子你的家族这片田野上 的夜色统统遗弃,你将虚化成 一股青烟,然后变成魅影 经历了过多的这样的黑夜 这古老的葬礼。我们把死 也看得平常,没有过分的 忧伤和悲戚,就像你在世的认命 只是你无法对我们诉说与它的遭遇 对死神的感知,我们都不谈说它 但我们顺从。黑夜里我们挨在一起 丧歌与鼓乐在侧,鞭炮声断续响起 这是我们和你的最后一夜 在木兰山夏日星空下 在北方想念南方到了南方要回北方无定性 我向寺庙中撞钟三十年的僧人道歉 在首都为身份焦虑,被人轻视 像只愤怒的狮子而向受伤的身体致歉 我喜欢上了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 可爱的艾伦·金斯堡退出心中一隅 而向大西洋彼岸的老惠特曼致歉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发现火车站像美术馆 对成群的中国游客生气特向祖国致歉 梁漱溟在政协会上向毛泽东要求雅量 被迫轰下发言台为那一刻委员们的面孔 那一刻可怖的空气悲哀而致歉 生存的荒谬让我把语言当成避难所 遗忘外部世界而向纯诗写作者致歉 未曾谋面的作者,因会议精神违心删除 你自由的辞章作为曾经的编辑请求谅解 我越来越喜欢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 无意翻阅《哲学史演讲录》而向黑格尔致歉 诗评家们原谅我误读现象学开拓诗学实验 故乡啊原宥我想念你却未能同你一道生活 我以为人生从来就没有人们所谓的爱情 而向早年一封言辞热烈的情爱信致歉 我偏爱苹果远离榴莲的异味而向后者致歉 从云居山僧人的红润面色想见城里人 被欲望摧逼的苍白的病态的脸色 特向社会、城市、单位、组织致歉 神啊,我在尘世打拼不关心你的存在 向上天深深致歉因了我的蒙昧与软弱 早年写诗图发表求虚名耽误诗艺研习 和深入的的阅读而向诗人的身份致歉 在国际列车上情不自禁地张望异国 任其荒芜的原野生发对大地的赞美 而向国道两旁四处可见的丑建筑致歉 我时常瞬间觉受在这个国家生活的 沮丧和无望,而向自己的祖先致歉 在木兰山观星宿却未识北斗的方位 特向银河晶亮的繁星——鞠躬致歉 出门 ——赠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一千公里不算远,对于高铁 和友人去探望来自异国的诗人 他的诗在不同的语言里流转 经过类似于不同路径的迁徙 保持着他的声音或指纹 能辨认出你,扎加耶夫斯基 对于热爱的诗人,一千公里 不算远——你去看他 从广州站出来,如何产生 厌倦和恐慌,密集的人群 和多年累积的冷漠 迎面扑来,瞬间你想撤退 又无处可回——而他从欧洲 来到亚洲——在古稀之年 打着领结前来。品尝本地 的早茶——像布罗茨基 在一字听不懂的热心人面前 吟唱他的诗句—— “诗召唤我们走向更高的生活 在生长的阴影中,鼓足勇气 像出色的宇航员凝视大地”* 他来到你们中间——这有别于 异议者的异议者,他爱过恨过 饱受流亡苦涩,返回散失家园 你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在我们的日常,让激情与反讽 和解交融;美的召唤和允诺 我们朝向它,做无尽的旅行 暗色的西服配戴枣色领带 胆怯的微笑,疑问的眼神 领奖台上波兰母语的诗韵 在他身体不远处,感受静默 平实中的机智,善意和幽默 扎加耶夫斯基,你是个男司机* 你不说话,你的气场笼罩了我 自助餐厅用餐,你点点头 在译者面前——专注的神情 你换上了休闲装。你的白发 你的眉须间透亮的栗色眼珠 你的身体周围有一圈圈微光 一千公里不算远,对于你 更远的旅行,对无限的钟情 和你站在一起,电梯前说话 顺便地拥抱了我。我的身心 同你的世界发生过联接,是的 诗歌寻求光芒,带领我们 到达更远的地方。我们出入 诗人的家族,我的眉宇间 留存你的目光,我们去看你 一点不觉遥远,对于你的到来 *摘引扎加耶夫斯基诗句,见《休斯顿,下午六点》 *摘引扎加耶夫斯基诗句,见《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扎加耶夫斯基打听译者他的名字在汉语中的谐音,愿意对方叫他“男司机”。 山地纪行 ——给明一法师 黄檗山色渐显。经过的村镇 人烟退远。你绕行一个个 急转弯的山头——层层山峦 堆叠入云天。来路看不见了 被一块直立的盘石遮挡 大雨后的路面,部分坍陷 车缓慢通过;沟壑悬崖 在窗外——山中独自恐慌 无念师*的衲衣在面前晃动 布袋里的经书,念珠或蒲团 猿猴嘶叫中攀行山石草径 胼手胝足,他碰触的更荒蛮 一根禅杖在手,有时他在 石上歇息。和驻锡多年的 龙潭寺越来越远,渐厌喧嚷 他念咒,可退避山中七寸蛇 向人迹罕至的黄檗山深入 一生行脚天涯,在晚境 觅得终老处:危峰耸峙间 一块坡地。此山寂寞已久 似有所待,待无念法师至 层层荒田可耕。野菜供咽食 麋鹿作侣伴;衲子本色 不为虚浮——孤峰顶上 盘结草庵,息形且息影 四百年后,他途经的山林 水泥路替代了草径或石道 狮子峰林场琉璃翅檐在山腰 还以为是法眼寺的藏经阁楼 一汪水面也不是幻中无念湖 潭色清碧,融纳青葱山尖 息影塔在更远的另一处山腰 在某山头停下;车快散架了 岔道口的犹豫。山行无退路 法眼寺在哪里,山鹰呼鸣 往北飞逝——绕曲的山路 引领你,抵达两株老银杏 法师的禅寺已毁,仅存残缺 石狮;周遭猿猴远在想象中 唉,荒野越来越少,大路通天 ——法宝越来越难求 从龙潭湖到黄檗法眼寺 高架桥穿过山间。扇形沙洲上 运沙船被搁浅破,破乱的街坊 李贽大道的路牌——歪钭在那里 芝佛院被焚烧。巨石还存 干涸龙潭湖*。僧人换了几茬 卓吾先生的塔屋还在,晚年他 不得不离开,被人追杀 一生在逃离,避于官位 故里和家庭,以文字为枪 老人无所归,以朋友为归* 晚境凄苦,避难于法眼寺 尾随无念师,也走在此路上 青山屏列重重。视线交错 寻其蛛丝马迹,过阎家河 此地名还在,家国还在 山河已破碎。你一路嘀咕 寻前人事迹,前往黄檗山中 *无念禅师(1544-1627),湖北麻城人。龙湖芝佛院落守院僧,号无念,曾礼请李贽居芝佛院,晚年入黄檗山,另创建法眼寺,圆寂于此,肉身留存于息影塔。有《醒昏录》《黄檗无念复问》传世。 *龙潭湖,于湖北麻城东北,李贽(号卓吾)于1585在此定居,著书讲学十余年,后被逐,寺院被毁,避难于黄檗山法眼寺,次年为马经纶延请于北京通县,后自杀。 *此语引自李贽《与焦漪园》。 孤岛 他跟随雨的脚踪,前往 那岛屿,那被田野沟渠 和树林环绕的,从远处看 类似于孤岛的乡村中学 泥泞的道路连结着它 和十几公里外的农场 阴雨阻隔他和外界的联系 邮递员的身影也消失了 一部老式手摇电话从场部 转拔到分场,再摇呼到这里 ——只能接听,不能拔出 唉,那雨中走投无路的时光 这类似于孤岛的校园 少年时光和青春岁月 在这里消磨,他出门 只见水杉林缝隙之间 雨雾迷茫的田野。出门 即见的田野,它的碧绿 和荒凉转移到他的身体 深深渗透进他的意识 同孤岛相处,挑灯夜读 走廊梧桐树叶风中滑行 疑似有人叩门。他开门 脚掌般的落叶在此俳徊 这孤岛的孤寂塑造了他 顽固的午觉在那里养成 让他沉入慵懒,缓解重复 单调的压迫——时光让他 从自我的睡梦中醒来 从熟悉的事物看见陌生性 阳光和空气;田野在转换 一茬茬学生,飘扬旗帜下 更新的面影,从田野四面 奔向这岛屿,又从此散开 回到炊烟升起的地方,如同 铃声和炊烟,敲响或消逝 凹字形校园向南:菜畦和田野 那里的河渠。池塘。水塔 教室北面的空地,空地边缘的 厕所,被柏树环绕的土操场 多年后,它们移入他的体内 转变成他的感情。他逃离 到了远方,孤岛在勾引他 返回那时空,它们却消隐了 池塘长出棉花,砖塔变形 单身宿舍夷成平地,操场 耸起电信塔。那矩形厕所 坍陷瓦解,找不到少年们 ——奔跑的影子的喧哗 在那里默悼,被时间改变 的空间和地理。光线中蚊蚋 嗡鸣。一个声音盘旋其中 凡建立者必毁弃。一切抵不过 荒草和时间;你不必在大地 寻找虚假记忆,一切将被改写 如果在尘世,还有什么可凭借 你可信奉语言,也得依恃典籍 将化成纸浆或灰烬。噢,不 不能这般虚无,你还得有所 信靠,不可听从幽灵的私语 母亲的陶罐 母亲的陶罐,转移到姐姐手中 多年后,我们兄弟带领晚辈 给他们姑妈拜年。正月初五 姐姐张罗晚餐,变得越来越像母亲 像母亲一样,亮出一个坛子 暗褐色的装菜油的陶罐 母亲的遗物:椭圆形。坛口旁 有一对耳垂,黑乎乎泛出光釉 它流落姐姐手中,照亮我的眼 母亲从乡村跟随我来到城里 带着这坛子,我看不见母亲了 但可以看见它:一只黑陶罐 盛有熬炼的猪油,我们围绕它 掏里面白花花的油块,搅拌 米饭里的豌豆酱,香喷喷的 滋润童年没有油水的肠胃 姐妹以为母亲没有死,她就活着 她们想念母亲,就去会见菩萨 暗屋子。菩萨眼睛放出幽光 她们在菩萨面前沉默一个时辰 母亲的化身,从菩萨的身体幻现 影影绰绰的——她没有变相 好像年轻了;母亲小声地絮说 阴间的生活,她说她会到父亲 和他在一起;让姐妹不要寄送 纸钞或香火,那里用不着这些 停了一会儿,她提到大儿子 唉,种田的命苦。幽幽叹息 姐妹安慰她,逐一报了平安 末了,问她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母亲的身影晃了晃,缓缓地 回答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 土地深处冒出来的,她问那陶罐 她还记得,临走前交给大姐的 从祖母转移到母亲又继承到 姐姐手中的陶罐,祖传的陶罐 还在不在——坛子的光泽如旧 姐姐许愿给母亲,将家族的陶罐 传给下一辈——这非凡的陶罐 它是神祗,它在向我们说话 乡村墓园 迁徙的墓园,时光中增减消隐 父亲的坟茔在变小,二十年前 和他为奶奶上坟,把一担担土 培在矮小的长满荒草的坟上 一代人只能照看上一代的 这也得服从,时间的逻辑 怅望故乡。在他们坟前 点燃草纸,或细细柱香 天地银行的冥钞,化成灰烬 似可送达冥界的亲人 我跪下,跪在父母的坟前 跪向泥土,荒草和虚空 那个生活在异乡的人活着 回到故地,把自己墓地修建 大理石的墓房在土坟中打眼 他害怕死无藏身之地,衰败之年 在家乡的墓园占据一个位置 亲眼看见自己埋进去的地方 唉,你还有什么不可理解 你用了不同的方式;以汉字 建造抽象的墓地,似乎能逃脱 时间的束缚。对于空落的一生 得有交待,诗文代替你活着 当你死后,就藏身于词语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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