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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纳博科夫:诗十四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4-12-26  

纳博科夫:诗十四首

谷羽 译



音韵生涯短暂……

音韵生涯短暂,如残霞云霓,
  我的诗句力避荒腔野调,
我的后世子孙个个目光挑剔,
  未必记得我外号叫飞鸟。

我们将在页末的附注中生活,
  怎么办?缪斯,我的生命……
我不能出声,不能向人们诉说
  对上帝应当要心怀虔诚。

透过我们五彩缤纷的窗帘,
  波浪状的圣灵将会显现;
昼夜盛着生命泉与星光酒,
  它们是两只神奇的玉碗。

不能出声,不能说话,随即
  我会忘记我苍白的霞光,
我把自己的余辉奉献给少女,
  这姑娘头一个把我遗忘。

纵然如此,缪斯,我幸运……
  你温柔安静,我不悲戚,
不理会日常歌声的纷繁杂乱,
  你以为那是多余的词句。


寄故乡

有夜晚是为了思索和抽烟,
为了透过烟雾能和你交谈。

好……老鼠爬行沙沙有声,
窗户里有很多星很多房顶。

我抚摩着一条骨骼在胸口,
故乡啊,这定是你的骨头!

我的胸中积存着你的空气,
我把自己的诗章奉献给你。

蓝幽幽的夜晚巴掌鲜红,
守护过你复活节的神灯。

双脚脚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长满蒺藜的旷原。

整个身体不过是你的投影,
心灵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抽一会儿烟,躺下,睡眠,
一合眼就嗅到了你的春天:

房屋的角落,难忘的橡树,
平展展如同耙过的沙滩土……


徽章

祖国的大地刚刚远离,
幽暗苦涩望远镜长叹,
它发现云缝中星斗汇聚,
形状像一把金刚石长剑。

我发誓珍惜自己的思念,
从此后每当把往事回想,
黑土地上空的闪光长剑——
成了我放逐生涯的徽章。




漂泊流浪,夜宿在异国他乡,
我对同行的旅伴们凝神观望,
  倾听他们忧伤的言谈。
我从流亡者的身上寻觅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在异域入土长眠。

但愿能判断。须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梦时才能回国,而做梦
  什么也不能够改变。
何必隐瞒——常常有这种情景,
我一次次做着美梦:在梦境中
  从火车站直奔家园,

坐也坐不住,站直了身子赶车,
熟悉春季里车辙的每一次颠簸,
  四轮马车拼命奔跑,
飞驰,我光着头,没有戴帽子,
穿一身白衣,与你的头巾相似,
  满怀心事默默祷告。

上帝呀,我真想寻觅出征兆:
谁能回归祖国,谁无缘看到,
  谁将长眠异国的土地。
但愿能知晓。蹉跎岁岁年年,
有信仰的人们依然满怀期盼,
  可就连我也常常悲戚。

能给人安慰的往往只有梦。
俄罗斯的州,俄罗斯的城,
  俄罗斯的集镇乡村,
整个俄罗斯啊都化成了梦境,
数也数不清的漂泊流浪的梦——
  当异国他乡夜静更深。


祖国

祖祖辈辈我们把俄罗斯
称作我们不朽的幸福,
从没有见过更美的地方,
虽说游历过许多国度。

无论道路会通向何方,
我们总梦回俄罗斯大地。
放逐,你的毒刺何在?
异域,你有什么吸引力?

我们熟知这样的祈祷,
祷词让心灵在夜晚放松;
知道俄罗斯不朽的缪斯,
不露行迹的和我们同行。

对祖国旷原的森林涛声,
我们由衷地说声“谢谢!”
为林涛引发的离愁别绪,
为森林谱写的每一首歌。

在域外偶然落脚的寓所,
放逐者的梦境平静安逸,
俄罗斯总是环绕在四周——
像风,像海,又像奥秘。


处决的枪声

没有刮脸,冷笑,苍白,
西装上衣还算是干净,
没系领带,一颗小铜纽扣
贴近喉结扣紧了衣领。

他等着,能够看到的
只有光秃的高墙围在四周,
草地上有个铁罐头盒,
还有瞄准的四条枪的枪口。

他就这样等着,不止一次
冲那些名字冷笑,眨眨眼睛,
他等待着镁光灯突然一闪,
照亮那些不长眼的白面孔。

完了。刺痛的钢铁闪电,
石头一样冷酷的黑暗,
盘旋在无底深渊上空,
哭叫的天使已神经错乱。


寄俄罗斯

秉性严谨的地理学家
在我手掌上尽情勾勒:
这条条纹路全都通向你,
脉络是你的大江与小河。

我像个盲人用清水洗手,
能触摸到大地上的万物,
借助于你呀,我的祖国,
这就是我何以觉得幸福。

倘若那是真的,两天前
我在睡梦中产生了幻觉:
最近一个无忧无虑时刻,
你在别的国家找到了我,

像在中学倾斜的课桌上,
如地图一样你缓缓展开,
刚刚触及到家乡的土地,
我就在你旁边躺下身来。


轻轻的喧响声

这是一座海滨的小城,
当你在阴云密布的夜晚,
伤感地顺手推开窗棂,
轻轻的喧响声来自天边。

你侧耳谛听,仔细分辨,
海在喧响,海思念陆地,
你的心关注夜海波澜,
对倾听的心须倍加珍惜。

一整天听不见大海涛声,
白昼不请自来业已消遁,
就像玻璃板上酒杯空空,
叮叮咚咚地响了一阵。

再次置身于无眠的寂静,
你把窗扇尽情地敞开,
这世界广阔而又安宁,
你可以独自陪伴着大海。

静夜中并非倾听海涛声,
我用心聆听另一种喧腾:
那是祖国轻轻的喧响声,
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动。

喧响中的口音各有差别,
那么亲切,却突然沉寂,
有人吟唱普希金的诗歌,
而难忘的松林如诉如泣。

喧响中有慰籍也有欢欣,
有对放逐者的深情祝福。
然而白天听不见这声音,
嘈杂的白昼总忙忙碌碌。

不过在午夜的沉寂时刻,
不眠的耳朵会久久聆听,
聆听着祖国和她的动静,
聆听她永生不死的心灵。


致未来岁月的读者

你,未来岁月的开朗居民,
你,古风的爱好者,在约定时刻,
你偶然打来开了诗歌选本,
这些诗不该忘却,但早已被人忘却。

你不妨像一出戏剧中的丑角,
按照我那个时代的趣味化装。
支起双肘,听吧,缪斯的螺号——
往昔的岁月是多么响亮!

十六行诗句,戴着椭圆形的冠冕,
附带业已模糊的图片……厌弃吧!
你尽可厌弃那衰迈的语言,
厌弃我的洁癖和我的贫乏。

我在此与你交谈。你无法躲避。
穿过茫茫昏暗我贴近你的胸脯。
你觉得寒冷:这寒冷来自往昔……
再见吧!我已经感到满足。


眼珠

一个人终于浓缩为
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珠,
没有脸,没有额,没有眼睑,
身体的侧面轮廓更是看不见。

有恃无恐地俯视大地,
(它完全不像那张笑脸,
笑脸从汪洋大海中升起,
一团火焰,闪耀着光斑。)

这眼珠看不见山,看不见浪,
看不见清澈明亮的海湾,
看不见云中无声的摄影机,
看不见庄稼和葡萄园。

当然,它不看食堂的角落,
也不看亲人们脸色如铅——
它在寂静中转动、巡视,
却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永恒与物质已失去界限,
想必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万事万物都不用大写字母,
超凡入圣的眼珠何必再看?


我干了件坏事……

我干了件坏事,十恶不赦,
我是个恶棍,还是生性放荡?
我让整个世界神魂颠倒,
为我那可怜的姑娘*而发狂。

噢,我知道人们害怕我,
又为我的魔法而奉承夸奖,
他们着迷中毒已不可救药,
因我的艺术而纷纷死亡。

多么滑稽,在篇章未尾,
违背了校对和时代的愿望,
我亲手雕凿的大理石上
竟有俄罗斯树枝轻轻摇晃。

*指长篇小说《洛丽塔》的女主人公。


头顶是雪光……

头顶是雪光闪烁的峰巅,
面对这些落叶松与云杉,
在我看来,生存的屈辱
尚可忍受,不怎么讨厌:

也许显得有些呆板单调,
但无疑生活得更有尊严,
在此地了却不幸的一生,
距离我的永恒十分遥远。


我曾经酷爱……

我曾经酷爱古米寥夫*的诗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阅浏览,
但有些诗句铭刻在我的脑海,
诗意充盈有无尽的内涵:

“我会死,但不死在夏日凉亭,
不是由于炎热或暴饮狂餐,
我会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罗网,
死在荒蛮的野山之巅。”

*古米寥夫(1886-1921),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


我感谢你呀,祖国……

我感谢你呀,祖国,
为这可憎的远方,谢谢!
念念不忘你,不被你承认,
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诉说。
在每天夜晚的倾谈中,
就连心灵也难以索解,
是我神经错乱窃窃私语,
还是回旋荡漾着你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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