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这运河柳
岸上穹顶的古怪建筑是
一座殡仪馆?
大铁管排泄着冤魂般的不明水体
穿过焚尸炉的风
此刻正吹过我们?
——为什么?
我们在河上看柳
我们往她身上填充着色彩、线条和不安
我们在她身上反复练习中年的垮掉
“需要一场
暴雨持续半年。”
“不。
一场大火!”
我们盼望着被烧成一段
干干净净的骨灰
但赤条条的运河柳将抽打
我们的骨灰
我们毁掉的清流共和国,我们建起的
浊水共和国
都将踏入这场灰烬
而审判者将来自此刻摇着橹的
农家女腹中
来自两岸斜坡上捧着课本的小学生腹中
来自沿街昏聩发廊里
正纵声大笑的妓女腹中
二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翠花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不过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三
这个怪癖持续多少年了?妈妈在
阳台上为牡丹剪枝,总要颠来倒去地
唠叨父亲那几句遗言。
比如,不要用火把去烧蜘蛛
这一类话,多为父亲临终前高烧的谵语
另外他告诫我不要激怒乞丐与
僧人——
我怀疑父亲曾短暂拥有这两个身份。
他第一次讲这话时,是我十六岁那年夏末
高考刚结束
我们一块儿蹲在皲裂的湖底闷头抽烟
那时,谁的话我也听不进
只想一个人
远走他乡
哪怕在一座外省的监狱中悄悄死去。
我从不回应父亲的话。我们仰着头
看荒苇摇曳
大片越冬的灰鹤缓缓踏过乳白色天空。
妈妈对这些一无所知,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剪刀咔嚓咔嚓地愈加锋利
我看见牡丹在逃离——
许多个傍晚
偶然射来的车灯突然照亮她的半边脸
她瘦削的肩膀抖动着
她俯下身去
我深陷在这个世界上
任何一件不是牡丹的事物里
四
在瓦瓮雷鸣的世代
上帝的踪迹沓如晨霜
刽子手也会得上最可怜的肺痨
他捂着咳出血的毛巾发愣
隔壁房间他的老妈妈双耳贴墙听着
心里一阵悸动
我曾见幼雀跌出危巢,而衔食归来的
老雀空中相距不过一米
我持弹弓的童年之手终会在
一个刽子手的体内长大
老雀也会穿上对襟袄在
隔壁扮演一个老妈妈
而我的老之将至,并不只意味着我在
这每一重角色中都深深地活过
也不止看见嘉峪关只不过筑于浮云,帝国大厦
或康德哲学也不过是一块急剧融去的薄冰
我嗅出万物内部是这
一模一样的悸动
我知道能哭出声固然是人类的奇迹
但它是一种微弱的奇迹
只有内心这匪夷所思的悸动
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压着一阵,美如霜迹
五
父亲死后,他养的乌鸫再也
不肯跨出笼子一步
孩子们把鞭炮挂在尾巴上炸它
用铁丝捅它又黄又扁的
脚蹼
它也终日一动不动
每逢清明节祭祀,我们为它戴上了
一朵小白花
它才肯慢慢地飞着
在香烟缭绕里看着我们
跪在泥泞中磕头
我记得它以前油腔滑调的样子
在肩上跳来跳去
扮鬼脸
冷不丁地袭击争食的猪或鸭子
我喊它卓别林
去冬一个凌晨我被一连串奇异声音
惊醒
微光中,乌鸫用头猛烈撞击着门框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鸟类的血
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这么多时日逝去,我更清楚地知道世上永不会
有一个地方
为我虚室以待
但我必须给它一个戏剧性的巢穴:
——八月将尽,一只幼年乌鸫不知从何处
突然来到我的笼子里
六
梅丽尔·斯特里普说:我不仅女巫
演得好,贱人也演得同样好
那么,请给她一口俗世的油锅而非舞台
给她一座湖而非剧本,让她在其中游动
于万千秋雨中,总有一滴让我难眠。
它在湖中离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它击穿我的铁皮屋顶,我的床榻我的
棺椁,回到语言中那秘置的深潭里
它不再是集体性的,
也不着迷于自身的一。
不再有内心的对立
它在油锅如在花丛
不再迷恋庙堂之远也不担忧江湖之涸
它只静静地看着:
一粒砂中的无穷通道
突然展开
看着小田埂的起伏、枯草的弧线
突然间胜过了这万语千言
看着蝴蝶的泪水
而非洒在她身上的我们的泪水,我们的传说
看着梅丽尔·斯特里普而非她扮演的
痴呆症老人
让我们在湖心亭上度过
这难以置信的一夜
七
跟小学同学聚在一块儿喝酒
大声谈论我们中的死者:
又空出几个座位
让他们坐在那里
有人死于胰腺癌有人却死于
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
有人坠崖而死有人
只死在自家平静的果园
有人在密室中被斩首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也有人自杀三次却一无所成:
此刻他转动着轮椅向我们
轮番敬酒:
“我的断肢,
在你的诗句里”
“在你小杂货店里”
我们都高悬在枝头
什么时候落下
得看老天刮多大的风
死者是温热的
我们的酒却越来越凉
我们常从建筑工地的废土中
踢出一些牙齿和
下腭骨
死者交出了整个世界
我们只是他遗物的一部分
他们桌边是否也为我们空着座位?
或许我们早坐在那边却浑然不觉
下午去看牙医
他撑开我的嘴突然说:
——你有什么资格如此谈论虚无?
八
我家对面的河滩上
每年秋天有大批鬣狗聚集
有的鬣狗肠子从肛门
拖出来,暗红的,恶腥味传出好远
有的像被开膛破肚了
五脏六肺裸翻到肚皮外面
它们不再攻击行人也不吠叫
三五成群地,卧在夕阳下的沙滩
有时,一只鬣狗伸出舌头
去舔另一只拖破的肠子
像一群杀人犯突然
变回了孩子
父亲死前的几年,每天下午在轮椅上
看着对岸这些鬣狗
下雨了就举着伞看
一直看到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年村里快空掉了
河堤上行人很少
寂静深秋,河水也枯了
两岸一点声音也没有
邻居魏家奶奶死前也陪着看
她在瞎眼最后一丝余光中,突然学会了绣花
九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都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活在他自己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棵树都在盲目闪着微光
每一片叶子都在吐着体内致幻剂
我们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偶然性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我们中有人疯掉了,不再拘于形迹
他们唱歌自觉得是山楂树在歌唱
他们睡觉自觉得是小河水在睡觉
他们疯掉了而我依然清醒得像“吊灯里的巨蟒”
傍晚蜘蛛群悬于网上
灰颈鹤在芦荡中聚集
泉水正赶往低处汇合
我们追逐的东西却依然无始无终
文字狱内人满为患证明我们
尚未失去一切;学究们对我的荒诞破口大骂
也说明我尚未被彻底掏空
只有这两样,配得上这明净的秋天
来来来,为这余烬中的种子干一杯
为这世上的种种不可能干一杯
为我从镍币的正反两面都能
找到快乐了干一杯。为我体会了镣铐中的空和
六和塔上的空,这两种空,为这可悲的渐悟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