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下落的槐树落叶中间
你在街心花园暴走。地面散满
发黄的细碎叶子;几片柳叶
正好落在你的身上。一个坡地
枫树的红叶改变那里的颜色
你看见了行走的树木,它们组成
的时空——你想走遍天下
就是想看见更多的树木
成为一根流浪的橄榄树
你知道被洋槐隐映的一笼绿烟
中间隐藏着黑瓦白墙的民宅
那就是村落。你把暴露的屁股
对准家门后一棵细小的李树
擦拭肛门,是你和树最初的接触
梓树在泥塑房子北面半夜的大风
折断枝桠,树保护了你们的家
你在被伐的樟树桩上学习造句
爬到祖母小房子门前的桑树上
偷吃桑椹,她在树下叫唤小祖宗
快下来,小祖宗的嘴唇涂染紫红
五月树下的泥地晕染成一团团酒红
每到六月,你仰望屋旁变红的桃树
扯着衣襟接纳兄长从树上打落的桃子
河边的榆树枝头布满黑压压的雪鸦
呱呱齐鸣,菜地的橘树就要披上雪衣
在小学成片的侧柏空地间跳房子
田埂转弯处看见枸树,叶子毛绒绒的
摘回家去做猪菜,猪圈旁有棵柞树
每到四月,中学东边两棵高大的
泡桐,空气中弥漫泡桐的甜味
风一吹,泡桐花蒂满院啪啪啪乱响
十六岁吃到苹果但没有见过苹果树
没有见到柚树被果实压弯枝条
千树万树梨花开,你不是从唐诗
而是从校园外的一片梨园所见
你知道,楝树的籽实是苦的
五保护就吊死在楝树上
江汉平原,到处是直直的水杉
你在后湖农场办公楼前见到
它们的集体:刚劲质直
急躁外露,那可是楚人的风格
在北方你喜欢察看粗树杆上皴裂的
坑凹不平,长有节子和木瘤的杨树
儿时家乡的河边常见这样的病树
楚地杨柳不分,你用了一些时间分辨
在陇东的柳湖看见亲切的柳树
叶子细长卷曲,和家乡的有细微不同
在北方过去的宅院,你栽了两棵柳树
陶潜种了五棵,所以他自号为五柳先生
朋友看见院子有两棵柿树就买了那两层楼
六月的柿子勾引了他,树冠罩着他的房子
鲁迅先生西三环故居的两棵枣树
不会是先生看见的,也不是文章中的两棵
终于在北方院落见到石榴树,确实有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诗中描写的疯狂
疯狂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而娴静的风景是画家王琰和妻子坐在
两棵美国枫树下的藤椅上的悠闲
他刚从劳作了半天的画室出门
黑瓦平房小院里停贮炳稀的气息
画家赵丹海送我一节椴木,描述
此木已绝,为寺院作法事专用
点燃它,青烟是直的且有异香
当你从东四封闭甚严的办公楼逃逸
白果树纯黄的扇形叶片,铺满
十二条胡同。仰头张望银杏树杈间
北京的秋天。在京东农民的院落
你见识了合欢树:伞房状的雄蕊花
丝如缕状,半白半红,夜里就闭合
天亮又伸展开去。你眼中的白杨树
可不是茅盾先生赋予或强加到
此树身上的象征。白杨就是白杨
每到初夏,从编辑部出门总是碰到
国槐淡青色的花铺在地铁口
细密密的,有时它落在你的发间
和出租车顶逢上,转变你灰色的心境
北方菜蔬匮乏,随乡入俗采香椿叶为食
叶厚芽嫩,接受了它独特浓厚的味道
东四路口,洋槐枝杈孤零零的鸦雀巢
到了冬日,对着皇木厂的核桃树发呆
它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堆积在树下
你认识了一个词——叶落归根
回到湖北省城,又遇到多年前的桂树
它的香把你按倒在一个个瞬间
把你的时空搞乱,热爱的花香渗入
你的身体,和五官发生了感应
那是属于你和她的桂花。在这个城
悬铃木常常见到好像是这个城的市树
汉口球场路它们的枝条弯曲交叉形成了
绿色穹窿,且行且看它银灰斑驳的树杆
在天然绿的隧洞,人的身心轻安愉悦
初冬风雨后,棕红色手掌般的叶片
贴满地面,你迷恋落叶的物哀之美
汉口江滩。认识了鹅掌楸(古老树种)
往大别山途中远望栾树梢头的小红灯笼
从平展的田野望过去让人停车坐爱
友人说他被黄枫枝茎的本色引发
他们做爱,在那片黄枫次生林中
闽南的梅树推迟了花期,变了时空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驿动的梅树
泉州开元寺石塔前的百年龙眼树
果实高悬,人不可及,只可仰视
到处一样的房子、街道的现时代
树和方言区别了千篇一律的城市
广州街上的红棉树是武汉没有的
花红如血,似一团团在枝头燃烧
跳跃的火苗。你认可汉阳的月湖
和龟山间高山流水的古琴台上
檀树的年轮,却不信解说员
讲述的历史故事。你喜欢中山市
棕榈树高高地排列在街道两侧
细长的圆柱形树杆让你明白
自己到了南国。海甸岛的榕树
独木成林,盘大的家族从根系
方能分辨。和阿西到涯洲海湾
去游泳路过高高的槟榔树
从树杈间搜寻腋生卵形的果实
当你在广西的东部丘陵遇见桉树
细长的身子斜伸到云天,高高的
树冠的尖塔,心脏形的叶子
树杆修长的灰绿色,每一棵与
另一棵相连,像静止的表演
你和白桦心有默契,银色下半身
在阴暗丛林,保持它天赋的美
在海生崴邂逅它们,相看不厌
如同茨维塔耶娃的天然的诗章
和她在诗中一起看见了花楸树
就放下了在世的愤怒和冷漠
那寒苦的花楸树,我们的命数
你爱过的女子和树木有关
姓氏都有草木的偏旁部首
在昆明文化巷内的巴蕉树旁
和她闲坐,拖着尾巴的松鼠经过
爬到暗绿的松树上。你们继续往西
骑着纳西族小伙子牵着的牦牛
原生的山林走茶道,从云杉林梢
看到玉龙雪山。独自在防城港海边
石楠,椰子树,桫椤们东倒西歪
在那里。海风吹刮,它们首当其冲
在普洱观看老茶树,到滇北云雾缠绕
的坝子,从彝良张县长口中知道了
珙桐也叫鸽子树,被保护的野生树种
紫红色的两性花,顶生的头状花序
花序的基部有两片大而白的苞片
是的,它就像白鸽的一对翅膀
海南黎族度假区,发现波罗蜜树
本地居民被迫迁徙,被遗弃在菜畦
围绕那灰褐色树转身,热带的阳光
从繁茂枝叶倾洒下来;开裂的身体
乳液流出——波罗蜜,菩萨行者
必修的善德,成就圣者的资粮
你寻访无念禅师的道场于法眼寺
黄檗山中仅剩破损的菩提树
波状圆形的树冠,伤口处分泌
乳汁。和香客们在树阴下用餐
武汉在几百里外的江边被炎热烤炙
你把身体移置到鄂西苏马荡深山中
和橡树在一起,紧紧抓住了山石
终其一生耸立在那里从不离开
它沉默的雄辩,天真无邪又狂野
一株山毛榉,你不可用乌桕来
要求山毛榉,也不可因香樟的
花蕊去非议——青桐的阔叶
这一生你就想成为无用的栎树
享尽天年,而不愿做一株有用的
被坎伐的漆树,而中道夭折
——不居山林者不可论树木
在所有的树中,唯有栗子树
敲打过你:毛栗子突然打在头顶
它敲打了你,拾栗子的执著
银杏让你每年见到,以自身的金黄
支撑冬季的荒凉,从未发明的美
我们被包围,在安陆无名的村落
一树金黄啊,让你停在那里
但这不妨碍你向一株歪脖子槭树
俯身,那扎向黑暗深处的树根
也奋力向伸向天空的椿树梢
在两个并不冲突的向度用力
你热爱树干粗大,内华达山脉中
根深蒂固的老熊果树
它是森林家族里的祖父母
从日本歌曲听到棠棣树在黄陂山中
观望它一树短促到虚无的白花
你爱歌词中的棠棣花丛常开不败
人们因了樱花而忽视它的树身
柏树是沉重的在殡仪馆的夜色中
在敦煌吃到李广杏但忘了杏树的长相
对广玉兰有误解:蜡质的叶片和白花
好象是假的。同长着卵形树冠的冬青
也有隔膜,它没有和你生命发生关联
像个局外人,你从它们身边走过
多么无知,叫不出身边树木的名字
我爱看杜尚坐在枞树中的行为照片
童年的你把身子藏在老家老皂角树
的裂缝中,和小朋友们捉着迷藏
杨勇住所的院子全是水泥铺就
没有树木连普通连翅都没有觉得奇怪
从诗友鲁溪的诗集,你开始留意
五月的叶子,所有山茱萸的叶子
在阳光下溢出水分的绿啊沁透心脾
在小区时常和木槿无言相对,从朝开
夕落的花事,窥破瞬息即逝的荣华
而当你见到接骨木,总有犯罪般的激情
亨利·大卫·梭罗像他热爱的槲栎树
倒下了,在他的森林,和钟爱的桤树
同生共死。故乡的一些梓树变成棺椁
化成泥土,成为万物的腐殖物
一日,你看见亚马逊热带雨林中
赤身的原住民爬到扁柏树顶采取野蜂蜜
他们在胶树林里,不知身外是何世
飞机侦察他们的领地,惊奇的表情
你的理想是回到他们中间在乔木林中
往回走,退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成为一株不规则的树皮脱落露出了
粉白色木质的惟一的花旗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