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武 译
1969年,约翰·阿什伯里(John Ashbery)在《纽约时报》上发文[1],评论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全集》[2],文中有这样一幅配图:两只巨型蜗牛从壳下面探出身子触摸彼此。阿什伯里在文中只字未提图中的软体动物,不过在配图下面引用了毕肖普散文诗《巨型蜗牛》(Giant Snail)中的一段。
“别人以为我悠闲无比,而实际上,我必须拥有超强的意志力,”毕肖普笔下的软体动物在心里这样说道。读者应该能感觉到,这只蜗牛极有可能是诗人自己的化身。
并非只有毕肖普在蜗牛身上找到慰藉或者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毕肖普创作出这样一只背着螺旋壳的小生物,是在向良师益友玛丽安娜·穆尔(Marianne Moore)的一首颂歌致敬。穆尔的《致蜗牛》[3]是一首谈论诗学的作品,诗人在最后几行写到了“没有步履”[4]、“那奇妙的长在脑后的触角”。穆尔捕捉到了蜗牛的自适以及可以无限收缩的特点,赞美了它的“优雅”和“节制”。
穆尔对蜗牛的赞美是一种自我张扬,毕肖普对那只软体动物的描摹,则掺杂着哀伤。“可是,唉!我太大了。我都能感觉到。谁来可怜我?!”毕肖普的蜗牛沉重地爬行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失败击垮:“这一夜,我会像一只熟睡的耳朵。”
毕肖普的蜗牛踏上的是自主的旅程:“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某一块/石头,然而,恐怕我还没到那里,天就亮了。”它的这种坚定,也可以在弗吉尼亚·伍尔芙短篇小说《邱园》里那只蜗牛身上看到。
虽然目的地不同,可是伍尔芙的蜗牛和毕肖普的蜗牛一样,都是忍辱负重。“就好像它的前方有个明确的目标,”伍尔芙写道,“在这点上,它跟那只奇形怪状、棱角分明、高抬腿试图从它面前横穿而过的绿色昆虫不一样。”从花坛的一边到另一边,蜗牛穿越的那片小小地带,在伍尔芙的笔下被放大成悬崖、湖泊和岩石,这一路上,蜗牛与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发生了邂逅。
伍尔芙的《邱园》,以蜗牛的视角展开故事,讲述它一路上与人的相遇:西蒙和妻子埃莉诺聊起了以前各自在花园发生的浪漫奇遇;接着是威廉和一个老头,老头先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天堂、战争、电学,然后又默默想着他曾认识的那些女人;这老头引起了两名下层妇女的关注,她们想弄清他到底是“疯了”还是仅仅有些“古怪”,直到看累了,才决定去吃茶;最后,是年轻的特丽西和她那姓名不详的男性伴侣,他们在讨论邱园的门票价格。每讲完一段相遇,作者就会把视角再拉回蜗牛这里来。
“人们成双成对地从花坛旁走过,”故事中的讲述者发现,“他们几乎全都是步态散乱、漫无目的。”人们的漫无目的与蜗牛的坚定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这种坚定,对任何艺术家而言都是值得羡慕的,对伍尔芙和毕肖普而言更是如此。
对蜗牛的崇拜,为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她对蜗牛及其黏滑的性爱之迷恋,在琼·申卡(John Schenkar)最近出版的传记作品《才女海史密斯》(The Talented Miss Highsmith)中处处可见。海史密斯被友人形容为“会从手包中拿出蜗牛的女人,鼓励它们在房东的桌面上留下黏黏的轨迹”。她把它们当宠物养,把它们装在奶酪盒里随身携带去环游世界,她的小说中大量提及这种软体动物,足够以此为题写篇论文了。有篇名为《一对傻鸟》(Two Disagreeable Pigeons)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对在伦敦求生的傻鸟,满心希望“雨能把虫子弄到外面来,也许会有一两只蜗牛”。小说《深水》(Deep Water)中的水族馆饲养员维克(Vic),有大约一千只蜗牛,其中大部分都是由一对名叫埃德加(Edgar)和霍滕斯(Hortense)的蜗牛交配后产下的。“霍滕斯”也是海史密斯自己宠爱的一只蜗牛的名字,曾陪着海史密斯从纽约飞往巴黎、罗马和威尼斯的蜗牛共有三百多只,霍滕斯便是其中之一。
她笔下的另一个角色埃弗里·克拉夫林基教授(Professor Avery Claveringi),放弃了在加州某大学风平浪静的好日子,去寻找一种尚未命名的巨型蜗牛。《克拉夫林基迷踪》(The Quest for Blank Claveringi)描述了这位教授的历程,其中包括他首次发现15英尺高的蜗牛的离奇场景:“它宛如鼓满了风的桃色船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一移动,便会有银色的斑点闪烁着发出光芒。”当蜗牛将他赶入海中的时候,克拉夫林基由猎手变成了猎物,此刻,他要么淹死,要么被蜗牛吞噬。
海史密斯涉笔腹足动物,始于《蜗牛观察者》(The Snail-Watcher)。小说中的诺帕特先生(Mr. Knoppert)跟作者本人一样,喜欢看蜗牛交配。自打从妻子的菜刀下救了第一批蜗牛之后,诺帕特先生的书房里很快便拥有了一千一百多只蜗牛。在几百字的篇幅内,我们可以看到诺帕特先生的宝贝们是如何占领了他的书房,并最终袭击了他——海史密斯笔下又一个因蜗牛而死的结局。这是对窥阴癖者赤裸裸的惩罚。然而海史密斯本人——如琼·申卡在传记中所说,却“发现看蜗牛做爱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因为它们的交配具有‘审美价值,与交颈缠绵一样不具兽性’”。深深吸引海史密斯的,还有这种动物雌雄同体的特性,她发现“要想将它们分出雌雄,简直是不可能,因为他们的行为和外观简直完全一样”。
而法国作家埃莱娜·范祖仑·范尼耶维尔特(Hélène van Zuylen van Nijevelt)曾选择“蜗牛”(Snail)为假名,也便不足为奇了。埃莱娜曾参加1898年的车赛(巴黎-阿姆斯特丹-巴黎),成为第一位参加国际赛车运动的女车手。她是社交名媛,出身于罗斯柴尔德家族,因为嫁给了一位曾以“蜗牛”(Escargot)为名参加车赛的天主教徒,被家族剥夺了继承权。她曾以“波勒·里韦斯黛尔”(Paule Riversdale)为笔名,与情人勒妮·维维安(Renée Vivien)合作出版了自己的短篇小说和诗作。
吸引艺术家们的,并不只是蜗牛的雌雄同体以及忍辱负重的精神。在古代,腹足类动物也可用于制作一种异常罕见的染料。生产一磅提尔紫(Tyrian purple),需要数千只蜗牛。普林尼(Pliny)曾在《自然史》(Historia Naturalis)中花费五个章节来描写过这种深紫色颜料的制作过程,他的文字在此类描写中堪称一绝。用产于地中海的海蜗牛黏液制成的提尔紫,成了皇室的象征,有几位皇帝还曾颁布法令将这种颜色据为己有,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穿戴这种颜色。
诗人丹·基亚森(Dan Chiasson)在修订普林尼的古籍时,被这种颜色所打动。于是,跟穆尔和毕肖普一样,基亚森也谱了一首极富戏剧性的蜗牛独白,该诗收录在他的《自然史》中,名为《酿紫》(Making Purple)。
设想你正在涂染女人的睡袍或床单,
你的血液在她的染缸中奔涌。
那浓艳的染料曾是你的信念,你对
青菜心的爱。半死的海贝吸附着紫色,
礁石上满是等待合上的嘴巴。
我努力让我的痛楚变得动人,让我的渴望
变得美好。一个男人用精致的虾笼捉住了我。
他把我煮到奄奄一息,再把我扔掉。
“我努力让我的痛楚变得动人,让我的渴望/变得美好,”基亚森笔下的动物呐喊着,与伊丽莎白·毕肖普和玛丽安娜·穆尔诗中蠕动着艰难呻吟的蜗牛遥相呼应。那些哀诉让我们明白,为何对于众多艺术家而言,蜗牛既是缪斯,又是镜子:为了美丽,它们愿意付出超乎想象的努力,它们缓慢挣扎着,似乎从不厌倦。
译注:
[1] Complete Poems,出版于1969年,收录了毕肖普的几首新作以及之前发表过的所有诗作;
[2] http://www.nytimes.com/packages/html/books/bishop-complete69.pdf;
[3] To A Snail:http://poetry.poetryx.com/poems/8793/;
[4] the absence of feet,在这里是双关之意,foot有“音步”的意思,具体解释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Foot_(proso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