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译
诗人
我并不总是单独走到我那自我的底端,
常常有活着的囚徒陪我。
那些步入我寒冷洞穴里的人,
他们能保证可以再离开吗?
像一艘沉船我在我的黑夜中
搁浅,使所有的乘客和水手乱成一团,
然后我熄灭每个船舱的灯光;
伟大的深处将涌上来成为我的朋友。
死者的悲伤
迷失在星星和脚步声和废墟中
和浸溺在吞食天空的海湾里,
我能够听见齐步走的星星的呼吸
在我,唉,这颗永恒的心的深处。
我带着我所有人类的痛苦从地球来到这儿,
那里充满了受惊的希望和兀突的记忆——
天空中有用的是一颗继续着的心,
继续着,仿佛仍在太阳下,却学不懂如何死。
你可看见我的眼睛在这里漫游,
这里无论远近都拒绝一切海岸;
失明而且没有一根拐杖或力量或信仰,
我寻找一个身体,我曾经有的身体。
要是我能够不让热切的空间
干扰仍在我家周围闲荡的记忆,
我珍爱的面孔和理智,那
像一个平台供我俯视自己的理智。
让我至少挽救这犹豫的宝物,
像一条长毛狗,两颌之间衔住
就快死去的小崽,与海水泡沫搏斗。
但是深渊的泡沫此时更近了……
我周围的世界发出一声残酷的叹息,
天空的深峡升起。
既然这里一切都唾弃我,就连梦也如此,
那么这个没有了土地的王国还有什么希望?
啊!就连在死亡里我也睡不好,
我要把一点儿现在变成永远;
我还青嫩,成不了虚无的一部分,
在宇宙的和音中走调。
我怎能放弃那些回忆
当我心中有这么多看不见的行李
使我比在旅行时还忙乎,
而我在死亡上漂流而不是沉没。
四块木板把我固定在地下,
但是墓园仍然让天空进入。
在如今已是个大木筏的世界上,我的灵魂
来回走着,但从无法真正平衡。
当墓碑升了起来一切也都升了起来,
一百只鸽子被我们的第一道目光放走。
我只有木材中的长度可称作是我的;
上面仅仅是树林孤寂的光辉。
勘测
啊满是皱纹的乾旱,一张脸
被一百场秘密战斗毁了,
还有废墟的齿痕。
黎明,这勘测员,开始了;
我们在这些巨大的眼睛下赤裸裸,
它们前来掌管我们。
我们就这样变成死后了吗?
当未来在等候我们抵达
它是一个巨人,
而当它把脸转向
我们,我们的梯田便充满空间。
在它匆忙变成过去的时候,
穹形的未来便别过头去,
半是严肃半是冰冷,
随着每一次日出而变薄。
而现在则是精巧的
仿制品,好像是它的替身。
我们也许可以闭上眼睛
来重获它;现在是如此
心不在焉,如此一点不属於我们,
以致它把我们误为别人。
或者是一张脸孔,它有着更具穿透力的
没有瞼的眼睛,
它抓住我们的血
能将血变成石。
它把那些秘密的翅膀
固定着,直到它们朽腐,以便留在
被文字迷住的诗人歌唱着的
肉体中 ,这些文字提供深沉的
欢迎,直到它们开始杀戮。
鱼
深水海湾里的鱼的回忆,
此刻我能为你缓慢的往事做什么,
我对你的了解无非是泡沫和阴影的暗示,
以及有一天,像我一样,你也要死亡。
那么你为何带着探询的目光凝视我的梦
仿佛我可以给予你什么帮助?
到海里去吧,让我留在我的旱地上,
我们生来不是为了把彼此的日子混在一起。
在没有时间的森林里
在没有时间的森林里
一棵高高的树倒下来。
一片直立的虚空
以树干的形式在摊开的
枝桠旁震颤着。
寻找,寻找,鸟儿,
趁它还在吟呻时
在这高高的回忆中
寻找你们的窝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