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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苏丰雷:《父亲》写作札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3-09  

苏丰雷:《父亲》写作札记




父亲

你让我看你背上一道深沟般的鞭痕
涂抹着滑腻的油膏
你说你已三番被铁钩从背后勾起
死亡在你眼睛里晶亮
扩散着愤怒与惊恐
…… …… ……
你已第五次翻车
来不及包扎伤口
就继续宵征,血顺着腿
和着浑浊的尿,流淌
这一次,你不再是挥舞三板斧
被夜蟒和魑魅持续砍杀
而是手拿板斧与生活吴刚般地搏斗
岁月精心烹调你的黑与硬
耐心地在你身上


越来越醇厚的白雪





  我自认《父亲》不是诠表我的诗学乃至整个价值观念的最有代表性作品。但她却最为直接地呈现我心心念念的诸多人事。这些人事显然没法在每首诗中予以叙出,却构成我整个人的基调,自然,从“心”而发的抒情诗也就站立于如此这般的人与事之上。
  大概是2014年底,与李浩兄一起去拜访王家新先生,席间认识了老诗人、剧作家卢文悦先生。我听说他还涉猎绘画创作,因好友陈家坪兄当时于一家画廊谋职,正有意物色几位值得推举的画家,我便告知了他。随后不久,陈家坪、我,还有诗人王心,一同前往卢宅拜会他。卢老上世纪50年代末出生于山西大同,在访谈中,他聊及一桩差点置他于死命的事故。那时他才12岁,在“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号令下,挖防空洞时被卷扬机的吊钩不幸从背后勾起,一直吊出七米多高的洞口外,如果吊钩豁开衣服,说不定当场摔死。(这一具体经过是后来我去信卢老求证,他复述给我的。)他当时言说得轻淡,被我误听为吊钩直接勾进后背,差点当场毙命,这一误听让我更为感到切肤的震惊,感受到人在历史与现实处境中“被抛”与“被勾”的命运,真也有如“钩”在背的深痛。
  当晚我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父亲让我看他背上“一道深沟般的”疤痕,它还很“新鲜”,涂抹着膏药,那是一种儿时用于护理冻疮和皴裂的油膏,滑亮。父亲还向我说到,他已屡次被这样勾起。按照弗洛伊德的梦的分析理论,我看见父亲背上的伤疤,应该是我渴望看见卢老背上伤疤的愿望的达成,虽然在梦境中,原本的事主转移成我父亲。而这两者其命运却也有着某种类同。
  这首诗因为所涉之事在我心目中的重大,因而,其命运也就难免多舛。修订了大概十来回。每回改得觉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又觉得这里那里生出不满意。现在这个版本,会不会再改,真是说不好。

你让我看你背上一道深沟般的鞭痕
涂抹着滑腻的油膏
你说你已三番被铁钩从背后勾起
死亡在你眼睛里晶亮
扩散着愤怒与惊恐
…… …… ……


  这首诗以中间的省略号为标识而分为上下两阕。两阕是并置关系,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思前想后最终用“省略号”来处理。标点符号的运用而成为风格的,我印象深的有狄金森和乔伊斯,都是破折号。还记得有诗人把感叹号放在句首,而让人注目。我无意于把标点符号用得这样“实验”,我甚至在近作中几乎取消了标点符号,以使诗更具有可能性,把诗更多交给读者去最后加工。我想了数种方法,勾连上下两阕,既显示两阕之间的并置关系,又要表达两阕之间的关联——历史的现存性(艾略特语),尤其是对于上阕的未尽和下阕的无始的处理最是让我乏术。在一回回的否定中才选择了如今的处理方案。除省略号涵纳的种种想法之外,对“三番五次”这个词的拆解使用,也通过某种共性的把捉把两阕拉扯一起。“三番”和“五次”,都言数量之多——虽然后者恰好是个实数,这两者都隐含“三番五次”的意思,表示历史和命运残酷、荒诞的反复无常。
  上阕的一些意象,比如“铁钩”、“鞭痕”、“深沟”,还包括数量词“三番”、形容词“滑腻的”,意图揭示出酷烈历史中个体的普泛命运。“父亲”除了生身的之外,还可言指生养的大地,而我们爱重的这片土地又有着怎样“吃人”的历史啊!我无力全然地揭示它,只能单薄地放置几个破碎的句子,立此存证,然后放任想象,吞声痛哭。而历史并非是一个与当下无涉的过去物,而毋宁说永远是一个有机的现存物,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它在传统的容颜和肉身上涂抹、灌注自以为是的当代种种,而形成一种新传统(还是传统)。而我们就注定地在这传统的土壤里生长孱弱的根茎与花,有时候我们不能自知失败为什么如此繁茂。
  历史层累堆积,每一代人的功与过都不会云散烟消,而是化为一层或是腐殖土或是废墟的历史遗留物。而其后代——就其整体而言,不可避免地生存于其上,有其因必有其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跳蚤别想得到龙凤。与其说,历史无情与冷酷,不如说,它客观而公正。

你已第五次翻车
来不及包扎伤口
就继续宵征,血顺着腿
和着浑浊的尿,流淌
这一次,你不再是挥舞三板斧
被夜蟒和魑魅持续砍杀
而是手拿板斧与生活吴刚般地搏斗


  下阕写我的家庭史。这个“小历史”就奠基在上述“大历史”之上。我父亲,是个又苦命又幸运的人。说其苦命,是他的爸妈死得太早,10岁左右,妈妈、爸爸先后去世了。但幸运的是,他的三伯父、伯母收养了他。他三伯父家子女众多,但却能视我父亲如己出,甚至还要甚于自己的孩子,即便在还保留些许朴素鬼神信仰传统的乡村社会,这也极为难见了。我父亲,还读了不少书,虽只有初中毕业,但相比他三伯父家的二男二女,父亲读的书是最多的。由此可见父亲三伯父、伯母的厚道。我父亲,是自己不爱读书,喜欢玩耍,经常旷课在山林里赌博。毕业之后,先种一年田,然后去学了木匠的手艺。在乡村,至今学门手艺还是很吃香,到哪里都有碗饭吃。父亲人聪明,手艺精到。小时候家里的床、大衣柜、高低柜,甚至沙发,更别说条几、八仙桌、条凳、椅子、小板凳,都是父亲打造的(油漆工也是在父亲指导下工作)。我父母的那张床简直雕梁画栋,用到了镂、雕、车等多种工艺。卧房里的两张单人沙发,虽然用的是一般的皮革做面,但结构设计得非常体贴,它的坐部软硬适中,能感觉下面众多小弹簧的支撑。小时候,我和弟弟最喜欢在上面蹦跶。
  出师之后,在青阳、南陵两县范围内,父亲走村窜乡做工。那时是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20岁出头,正是精力最是旺盛的时候。攒下了一定的积蓄。还带了三个徒弟。后来,通过媒人牵线,招亲到了我母亲家。父亲23岁生养了我,在我的出生日记上,父亲大致记录了他初中毕业之后的经历:

  情景真是令人可怜我啊!初中毕业以后,做了一年田,18岁学手艺,也就是木工。自从学手艺以后,生活就逐渐好转。20岁上半年出师,手艺做得很好。(残缺三四个字)3个徒弟。就这年到(残缺四五个字)。下半年做了新房,全家四人生活过得很美满。年初(缺两三个字)结婚。23岁又生了个儿子,名叫苏琦。

  以上残缺字数根据间距粗略推算。这段文字之后是他记录的我出生时间,精确到分钟。文字写在32开笔记簿上,发过霉的纸张有所破损,极为脆弱。这还是我从已坍塌的老宅抢救出的屈指可数的几件资料,是父亲早年的文字保留下来的孤件(文字揭露出的父亲的生活轨迹和心路,对于我弥足珍贵)。从文字中,可以看出一丝苦尽甘来、春风得意的意味。此后,一直到我八九岁,父亲在家乡做工,一边种田,那是我们家难得的若干年田园生活,尽管也辛苦,但乐在其中。父亲也是村子里最早批出去闯荡上海、苏州等大城市的。然后从某个我也不能精确的时刻开始,父亲进入了他的创业生涯。先后连续干过种植吴芋,养殖黄鳝,创办砖窑厂,承包村里大米厂,自办大米厂,无不轰轰烈烈,然而一桩也没有成功。家里从村庄里最早的几户较为宽裕的人家跌入负债累累的境地。当我考上大学,父亲没有法子,被迫折价卖掉最后的机器,重拾木工手艺,远赴江浙沪工作。从此,父母对这十年讳莫如深,而我更多心思用于学习,作为旁观者观察着家庭的变迁,有时候近乎冷漠,比如对我弟弟失学的事情,没有干涉……作为从文化沙漠的乡村出来的人,我们要从自身克服的障碍真是太多了!
  我对我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弑父和敬爱就盘曲纠结一起。但现在,当我近乎完成精神独立的存身之后,我反而感激父亲给我的这份殊异的财富。从历史和现实条件来看,我感佩父亲曾经一系列的豪壮之举中所充溢的那股不愿平庸的精神,同时,同情他作为个体面对难于冲突与克服的重重困境的四面楚歌情状。正是这层层的困境,诸多的不自知,让他在不无勤奋的奋斗中又不免轻忽甚至轻浮,而没法最终拿出一套对策。也许,我的分析对我父亲有所不公。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已显然意识到,环境的污秽和自身的弱点,所以才会在我初三那年将新厂建办在他自己的故乡,远离了原来的是是非非,准备洗心革面、重振旗鼓。但那几年国家对于粮食的管控非常严厉,市场始终没有拓展开来……事实上,在我考上大学之前那一年,父亲已关歇了厂子,出外做工去了;当然,他并没死心,而是在观等市场的回暖……
  从诗艺上讲,我觉得值得一讲的是“三板斧”的化用。“板斧”而加上“三”,恰恰使父亲由专业的优势而变为门外的劣势,是他的理想冲动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反噬。而“板斧”又是父亲身份的指代。父亲说过,斧子是木匠的关键工具,其他都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没有它。在好木匠手里,斧子可以变成刨子、锯子……他只要带着一把斧头,就可以闯荡江湖。所以,我常常用“斧子”指代木匠。但是父亲“挥舞”的不是“板斧”,而是“三板斧”。“三板斧”这个说法,原是指一种兵器,但是字面上又给人“用板斧猛砍三下”的误读。传说中为程咬金所用的“三板斧”可能就由这个误读而来。据传,他只会三招,因为其人力猛过人往往而能有所斩获。但如果对方抗住这三招,他就黔驴技穷,只有挨人打的份儿了。父亲用他的“三板斧”来创业,往往也能“虎头”,但真是只有那三把刷子,它们猛击于熟透、柔韧如面的酱缸里,很难凑效,而后面的戏也就越来越难看了。
  只会“被夜蟒和魑魅持续砍杀”。“夜蟒”“魑魅”这两个词都是写环境的“吃人”状况。“夜蟒”,我想强调邪坏势力对于人的主动裹缠,历史与现实环境中想做事的人如果没有预先或及时练就好一套搏斗本领(就我的理解,能完整、深刻理解现状及做出正确反应的知识能力是成功的素质前提),往往处于束手的状态。这种痛苦的被纠缠的情状,也许可让人联想起那件著名的拉奥孔雕塑。而“魑魅”一词,也是我脑海中首先浮泛出来的词汇:魑魅魍魉。只用“魑魅”,正好可以典用杜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当只有“三板斧”的父亲又喜好吃喝玩赌,可以想见魑魅们覥脸的欢乐样了。
  当跌落至深、前程无望而又面临关键选择的时候,父亲只能选择放手,将自身的困难重重的理想收束,而肩负起另一责任。这个责任也是因为传统道义上的延续。他完全可以选择自私。因为我已经18岁了。但是18岁的我还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卖掉机器后,父亲已无回头路,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一腔伤痕去江浙沪打工去了,日复一日地推石上山。与希绪弗斯所受的残酷惩罚相当的是月亮上吴刚的惩罚,他一天天用斧头砍斫着桂木,待得即将倾倒,又自然复原。这样的砍伐就是父亲乃至一家人的生活。

岁月精心烹调你的黑与硬
耐心地在你身上


越来越醇厚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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