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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莱蒙托夫:瓦列里克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11-08  

莱蒙托夫:瓦列里克

顾蕴璞 译



我只是偶然给您写信;说真的
不知道怎么写,为什么写。
我已失去这种权利。
对您说些什么呢?没什么可说,
我为什么还记得您?但是上帝,
这一点您早就知道其原因;
当然,这对您是无所谓的。
您也无需知道:我在哪儿,
我是谁,住在何种偏僻之地。
我们心灵上是格格不入的,
彼此不见得有什么共同点。
我重温往事的所有篇章,
用如今已凝固了的心智
一页一页地再细加分析,
对一切的信心全都丧失,
多年来正是用心对自己
口是心非的人多么可笑;
如果能骗过世人倒也好。
何况去相信不再存在之物
这种必要性到底是怎样的?……
是去发狂期待缺失的爱情?
这时代一切情感都短暂,
但我还记得您,确实如此
我怎么也不能够把您忘记。

首先是因为我深爱过您。
长时间,长时间爱过您。
以后,又为这段好时光
付出了我的痛苦和不安;
后来又在无用的悔意中
拖拽着岁月的沉重枷锁,
并且用冷酷的沉思扼杀
我人生途中最后的花卉。
与人接近时我小心翼翼
忘了少年的无顾虑喧嚷,
也忘记爱情和诗,但是
我却不能同时也忘记您。

我已经习惯于如此思考,
身负十字架,无所怨恨
这样的、或那样的后果。
都一样。我看透了人生
就像土耳其人或鞑靼人
为一切我同样感谢命运;
我不去向上帝祈求幸福,
在灾难降临时沉默不语。
也许那东方天国会自然的
允许我同它的预言者亲近。
何况这时时迁移的生活
日夜不断的忧心与操劳
这一切妨碍我进行思考,
妨碍我把这病弱的心智
带回到它那最初的形态:
心灵沉睡,想象失去空间
头脑也已经空洞无物了……
你却躺在茂密的青草里
躺在悬铃木与葡萄藤间
在那宽广的荫翳下休憩。
周围的帐篷闪烁着白光,
哥萨克人瘦削的马匹
低垂着头,分排站立。
一名跑手在铜炮边睡去。
引火线还在微微的冒烟,
远处是步兵在列队站立
刺刀在南国太阳下反光。
在附近,从一个帐篷里
向我传来古代的谈话声:

在叶尔莫罗夫时代,我们
进驻车臣,到阿瓦里亚山
在那里作战,击败了他们
我们的伤亡也触目惊心。
我看见在不远的河流边
有一个不参战的鞑靼人
连抬也不抬自己的双眼
正向他信奉的先知晚祷,
另一些人围坐在他身边,
我爱他们黄脸孔的肤色
那颜色就像细致的皮靴,
我爱那些皮帽,瘦衣袖
他们深色而狡黠的眼睛,
他们那喉音浊重的言谈。
听!远处枪声响起!
一颗流弹呼啸而过……多么动听……
喊声——四周又沉寂下来……
但这时炎热已经在消退,
有人牵着马走向饮马池,
步兵们开始向前蠕动了,
跳过去一个,又是一个!
喧闹,喊话,二连何在?
怎么,在给马装驮子吗?——大尉怎么了?
把马车都赶起来吧,快!
“喂,萨维里奇!把火镰拿来!”
战鼓敲响了进军的信号——
军乐队也开始轰响起来
大炮被拉进两个纵队间
开炮了。将军带着部下
驱马而驰,直冲前方……
呐喊着的哥萨克像群蜂
在开阔地带里四散开来,
军旗绽露在林间空地上
一面,接着又一面扬起。
一名缠头巾的穆里德派教徒
身着红色上衣驱马出阵,
浅灰色的骏马兴奋颤抖。
他挥手喊道:“有勇敢的人吗?
谁敢出来一决生死吗?”
这时,看啊,头戴黑皮帽的
格列宾哥萨克飞奔而至
手法灵便地拔出了步枪
接近……枪响了……一缕轻烟……
哦,汉子们,跟随着他……
怎么,你受伤了?……不,轻伤……
一场对射就这么开始了。
但在这些骁勇的杀戮中
有的是逗乐,全无意义。
我们时常在凉爽的夜晚
尽情地欣赏双方的对打
并没有一丝残忍的激动
像观看一场芭蕾舞悲剧;
而我也时常可以观看到
一些舞台上看不到的戏剧——

有一次——在基希村附近——
我们穿过一片黢黑的树林
那蔚蓝而明朗的天空
喷吐着烈火,燃烧在头顶。
我们将面对残酷的遭遇战。
从遥远的伊契凯里深山
勇猛的人群向车臣汇集
来响应发自弟兄的召唤。
在这些古老的森林上空,
处处有灯火标志的闪耀
它们的烟忽而旋成长柱
忽而像轻云,团团飘散。
此刻森林已经全然醒来
在它那绿色的遮护之下
人声粗野,此呼彼应着。
辎重刚向林中空地进发
战斗就已经在那里打响。
听!后卫队在要求炮火支援,
人们正在从树丛里取出枪支
拖着两腿往战场外运出伤员
并嘶声呼喊随军医生去抢救;
突然从林间空地的左侧
人们喊叫着扑向了炮口,
子弹冰雹般从树冠之上
落向部队。再往前一些
一切沉寂了——树丛中
流着一条山涧,走近它
我们投掷了几枚手榴弹
又推进几步。都沉默着。
但在圆木堆成的栅栏上
仿佛有一道枪口的火光,
然后两只皮帽晃了一晃,
一切重又在草丛中藏匿。
这是一阵可怕的寂静
时间持续得并不太久,
但在这可怕的期待中
不安的不只是一个人。
顿时枪声大作……仔细看
人一排排卧倒,大可不必!
这些士兵们久经考验……
“冲过去啊!”——后面在喊
血液开始在胸膛里翻腾。
全体军官都在阵地前沿,
来不及从马背上跳下的
就即刻带着人冲向栅栏。
“乌拉!”——又沉寂了。
“用刀!”恶斗复又开始。
拼杀在山涧激流中持续了
两个小时。像野兽的事情。
人们凶残、默默地杀戮着
堆积的尸体堵塞了溪流。
我多想去溪边舀一点水……
(暑热和战斗耗尽了我),
但是浑浊的水浪已经变得
发热,变得深红。
在河岸上的一棵橡树下
有一小队人马正在越过
第一排栅栏而停顿下来。
有个士兵就在那里跪着
脸上表情显得粗野阴沉
泪水从蒙尘的睫毛滴落,
他们的大尉,垫着外套
背靠着树干,就要死去。
胸口有两处已经发黑的
伤口,血微微的渗流着。
但胸脯艰难努力地隆起
目光也恐怖地望向周围
嘴唇里发出微弱的耳语
“救救我,兄弟。——抬我去山里。
等等——将军也受伤了……
谁都听不见我的话……”他呻吟了很久。
但声音越来越弱,渐渐无声了
于是他也就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周围站着胡子灰白的老兵
个个手拄长枪,轻声哭泣
然后用斗篷仔细把他盖上
抬走他。在哀伤的压力下
我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们。
这时有人在附近叹息呼唤
自己的伙伴和同志的姓名。
可是我在自己的心灵之中
却找不到悲伤,或者怜悯。
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尸体
堆积成山,血让空气发热
沿着乱石缓慢地流,腥气
令人难忍地充塞在空气中。
将军坐在树荫下一面鼓上
听着部下对他所作的报告。
而森林则沉浸在一阵雾中
这青色的雾,森林的硝烟。
远处,一列杂乱无章而且
永远那么高傲而又安静的
群山延伸着——卡兹贝克
也闪耀着它那尖顶的寒光。
怀有一种神秘真诚的悲哀
我在想:“我真是挺可怜。
他还要什么!……天晴了
天空下人人都有若干地盘
但是他们偏爱不断无端地
相互仇视——这是为什么?”
嘉卢勃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他是我的朋友,我询问他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我说:叫瓦列里克,
如果把它译成你们的语言
就叫死河。真的,这正是
古人给它的名字。
“今天,他们参与杀戮的
大概多少人?”“大约七千。”
“山民们伤亡了多少人?”
“无从知晓。您怎么不去数一数?”
“得了吧!”有人插嘴说
“这血腥的一天他们不会忘记!”
这个车臣人狡猾地看了
一眼,就把头晃了一晃。

但是,我担心这让您厌烦了,
您在这其乐陶陶的人世之中
会认为用战争吓人是可笑的。
您不习惯用对死的悬念
来使自己的心揣揣不安。
从您这张年轻的面孔上
找不到忧伤烦恼的痕迹,
您没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看见过他人是怎么死的。
但愿上帝可别让您看见
其他的不安早塞满了心。
倒不如在忘怀自我之中
走完您这条人生的路程,
倒不如怀着早醒的期盼
做着一场不醒的酣梦。

现在,再见了。倘若我的
这段平铺直叙的故事多少
还能引起一点您的兴趣,
我会感到很幸福。否则
就请原谅我这番玩笑
淡淡骂一声:这怪物。

(1840年)

*瓦列里克:意为“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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