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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刘立杆:白色灯塔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10-02  

刘立杆:白色灯塔




洒水车在树下慢慢开过,
像一只船,拖着扇形尾流,
漆黑的波浪涌向街道两边打烊的小商店。
通宵营业的面包房洇开一团光晕,
犹如孤寂的灯塔,矗立在十字路口。
几个年轻男女把车停在路边,
在门前台阶上轻声说笑。如同霍珀画中的街景,
但没有他的阴悒色调——从车内飘出的
电台音乐,穿红色上衣的女孩
和染了金发的男孩们。耀眼的白光
透过落地窗,在人行道搭起一座浮动的岛屿。
我站在对面街角的信号灯下,
远远看着他们。当女孩捏着空纸杯,
起身推开玻璃门,她灵巧的脚尖
似乎消失在奔涌的柔光里。
一股强烈又沉静的香味,仿佛渗流的
树胶,突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让人想要拥抱或啜吸什么。
这是我渴望又无法接触的轻盈的生命,
那灯光,无忧的轻笑,那平常快乐的深渊。

马路这边,只有医院生锈的栅栏,
半窒息的夹竹桃。病房楼前的立体车库
咣咣作响,像过海的渡轮,
在升降机和防滑钢板上
结束每晚十点的探视。在我出生的这家医院,
母亲刚动完第三次手术。她在麻醉后醒来,
白发散乱如干萎的睡莲,
漂浮在凹陷的枕头上。现在她累了,
短暂睡去,整座大楼沉入比夜晚更深的黑暗。
只有楼道透出微弱的亮光,
像无人等候的电梯,悬停在半空中。
那两部旧电梯似乎汇集了
全城的悲伤,你能看见女人们
如何不出声地流泪,如何飞快地补妆。
生命短促,并无太多哭泣的余地。
但没有一种笑容能驱散水磨石走廊尽头
弥漫不散的来苏水气味。
还有半夜那些呆滞、蜡黄的脸——
总是那几张,鬼魂似的,在护士站晃悠。
我们从不交谈,从不交换疲惫的眼神,
仿佛对方是一面恶兆的镜子。
我摸出烟,点上,等着红灯转绿。

不止一次,我从病房阳台上探身,
凝视人潮从尘霾浮动的街角
涌来又退去。老城的喧嚣像电梯一样
嗡嗡升上来,如同融化的冰山,
难以觉察地移动在巨大的灰色寂静之上。
傍晚,当卖花边的小贩
和闲荡的失业者把人行道留给
撒欢的狗,出来散步的男人袖着手,
朝地上狠狠啐唾沫。
而一群中年妇女开始练习扇子舞,
笨拙,迟缓,她们的灯笼裤白得像丧服。
暗下来的街景就像一记醉醺醺的老拳,
习惯以咒骂来应付那些黯淡的,
渐渐熄灭的部分,那过去的和将临的生活。
我揉着发涩的眼睛,感到身体里
有辆卡车正在爬坡,它嘶吼着冒出黑烟,
慢如输液管的药滴——在血液中
突然漾开,切换成导盲器的啾啾鸟鸣。

面包房的灯光在潮湿的柏油路
摇颤,如同月亮浮在水上。
女孩推开玻璃门,小跑着回来了,
清澈的眼珠在暗处闪烁,像两粒水银。
当她和我擦肩而过,提起裙摆走下台阶,
走向等在车边的男孩们,
一绺柔软的发丝顺着脸颊慢慢滑落下来。
空气桑叶般清凉,让人想起童年
幽暗的房间里正在上山的蚕。
我看着他们挥手,用亲切的方言说晚安,
然后开车离开,心中奇异地涌起
一种老人才有的疯狂,一种嗜血的爱,
对女孩,对悄声细语的生命。
面包房里,咖啡机单调地研磨寂静。
服务生眼皮低垂,悄悄用鼻孔
释放出一个哈欠。一对私语的情侣灯蛾般
偎着落地窗上的影子。一个小男孩
背着又大又沉的书包,下巴搁在柜台上,
不时好奇地打量我。烤盘上方未消的热气
雀跃着,扑向蛋糕,法式面包,松饼,
洒了糖霜的黑巧克力。
我要了杯卡布基诺,在台阶上坐下。
咖啡麻醉般的浓香混合了灯光,烟草味
和夜晚的潮气,徐缓地搅动着什么。

我只能离开一会儿,在街上
稍稍透口气。很快母亲就会醒来,
感到疼。她要喝水,上厕所,要做点什么
去抵消羸弱老年的惊惶。
在她右床,那个乡下老妇解开包头巾,
像只拔了毛的鹅,无声无息躺着。
她的头发早就在化疗后掉光。
偶尔,当保安的儿子会来床边搭铺,
佝着背,少言寡语;除了皱纹和早衰的白发,
没有什么可以安慰。门边,患子宫癌的
女工正在梦里逗弄不可能的孩子,
以一种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我已经习惯她的粗话,如同变声期男孩的
吃力的嘶吼,当半夜她丈夫满身酒气闯进来,
扔给她半只打包的烧鸡。
我常常惊讶于他们处理命运的方式,
谈论生计就像吵架,吵架像更激烈的爱恋。
还有天亮前最难耐的孤寂,
她们呻吟着睡去,叹息着醒来,
带着吊瓶和导流管,仿佛宇航员漂浮
在无边的黑暗中。她们囚服一样的条纹睡衣,
渺茫的心事,如同一出司空见惯的肥皂剧。
而我不得不呆在租来的躺椅上,
像被绑架的观众,像她们一样无处可逃。

我小跑着,再次穿过街道。
一台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按响喇叭。
司机探出头,问我要去哪里。
在夜晚的十字路口,这问题似乎太深奥了。
我有一个回不去的家,在母亲切除的子宫里。
还有一个慢慢变空的家,像失去动力的
拖船,在老城挨挤的屋檐下。
微朦的反光里,我落在身前的影子
就像一群奔命的老鼠,正从甲板上逃离。
明天我就要乘火车离开,把母亲留给孱弱的妹妹,
更老迈的父亲。我感到有种可耻的轻松。
马路对面,清澈的光线仿佛无数灵魂
尖叫着飞出。手机响了。
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带着抱怨的回声
和一丝怒意。她在邻床的嘶吼中醒来,
如同醒在这一生摆脱不掉的噩梦里,
只有饿的记忆,匮乏和冷,
并把一切归咎于命运或贫穷。我走进医院大门,
揉去满脸倦怠。空寂的走廊像扎紧的布袋,
又像过境时安检的黑箱,来回扫描
我们没有出口的死亡。没有安慰,宁静,
什么都没有;无论灯光还是年轻人
热切的眼睛,都不能让她们松开手里紧攥的
痛苦——它将在今晚之后到达,带着
惟有远离才能唤起的忧愁,
我的心似乎已预感到一阵熟悉又恶心的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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