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国藩幽默地称追随
唐三藏西行取经的弟子为 “一个猴子、一个半人半猪的傻角(实际是贬落凡间的道教神仙)、一个改过自新的食人者(另一个道教的流亡者)以及一匹犯了天条的龙马(后来变成玄奘自己的坐骑)”。这些徒弟保护唐僧免遭妖怪的侵害,因为每一个妖怪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
基本上,唐僧的徒弟都是些动物,遇到的妖怪也以动物居多,于是,沙和尚的形象就变得非常奇怪,为什么唐僧其他两个徒弟都是动物,因而和十二地支有着对应关系,而沙和尚却独独例外?抑或我们可以反过来问,是不是这些动物角色都是像沙和尚一样,原来都是人,而逐渐被神怪化或妖魔化了?
一般而言,学者认为,深沙神是沙和尚的原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详细记述了玄奘所经历的一片茫茫的沙漠。那是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最东部的莫贺延碛,靠近吐鲁番盆地,有八百余里长,古代叫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完全是一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在沙漠中,玄奘迷了路,四五天没有喝过一滴水,最后只能躺倒在地,求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救难。于是玄奘在梦中见到了一个身长数丈的持戟大神,对他说:“何不强行而更卧也?”于是玄奘强打精神,又行十里,终于见到一片青草悠悠的绿洲。也许这就是深沙神的由来,但也有人说这是毗沙门天,而深沙神就是他的化身。
可是在《西游记》中,这位“久占流沙界吃人精”对猪八戒大言不惭地说:“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复复伤生瘴。”据观音自己说,观音菩萨劝化的这位妖怪,只要向他说是去西天取经的人,就绝不打将起来,而是会归顺于唐僧师徒,保护他们取经之路。可是他头上挂着的九个骷髅头祸害的何尝不是取经人的身家性命呢?这九个取经人,可不可能就是唐僧的前身,在取经途中被沙和尚吞食呢?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就持此说,说这骷髅其实就是唐僧的前世骨骸。《入大梵天王宫第三》说唐三藏在这次西天取经之前,曾经两次前去取经,但都丧命于深沙神之手。这第三次西天取经,不出所料,唐僧再次遇到深沙神,深沙神还对唐三藏说了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唐三藏在这段故事结束时自己也说:“两度曾遭汝吃来,更将枯骨问元才。”《西游记杂剧》中说得就更清楚了:“那厮九世为僧,被我吃他九遭,九个骷髅尚在我的脖项上。”
只是这一回,也许是因为猴行者的神通(留存下来的《诗话》有残缺,不知真正原因为何),所以深沙神才“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没有再次张开他那张血盆大口,只是将身躯变作三丈高,双手托定一座金桥,让唐三藏一行顺利通过。深沙神所统治的地域是历史上玄奘法师经过的西域沙漠地带吗?为什么深沙神要“双手托定一座金桥”?桥这种建筑似乎又在表明,这里应该有一条河流,这是后来《西游记》中沙漠变成流沙河的一个理由吗?
沙和尚霸占的流沙河是所谓的“弱水”,也就是没有浮力的河流,鹅毛和芦花都要沉底,凡夫俗子肉体凡胎,跳入水中,必定溺毙无疑。这时,观音菩萨指点唐僧师徒,将这九个骷髅穿在一起,按九宫布列,就能让他们顺利渡过河去。
九宫自然是道教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这里,沙和尚似乎被道教化了。在第二十二回的正文中,关于沙和尚出身的诗文多处用到道教炼丹术术语。还没有成为卷帘大将之前,他就曾“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
婴儿、姹女都是道教炼丹术隐语。老子《道德经》第二十八章上写:“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婴儿在这里表示一种回归自然的状态,从现实纷繁复杂的境况中脱身而出,“复归于无极”。《道德经》第十章质问:“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二十章又以婴儿作喻,希望人们能守道培德,保持真朴:“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后为道教炼丹术所借用,清人黄元吉曾用道教内丹术理论来解释《道德经》第二十章的这句话,说如果不能以“柔顺之德”,阳铅就不能“伏汞成丹”。而当“真气流行,运转周身”之时,全身柔软之致,就像婴儿的身体,“铅汞相投,水火既济”,内丹已成。此时黄元吉所说的婴儿显然已经进入了道教内丹术的隐喻范畴,其所指正是炼丹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金属元素——铅。正如《西游记》所说:“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铅为男,汞为女,所以才会有婴儿、姹女的性别差别。
就像姹女在《西游记》中指代不同的人一样,在《西游记》中,婴儿指的也是不同的人。有时是红孩儿;第四十回“婴儿戏化禅心乱,猿马刀归木母空”讲的是红孩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红孩儿还有个名字叫“圣婴大王”。有时是唐三藏;第五十三回“禅主吞餐怀鬼孕,黄婆运水解邪胎”中,唐僧和猪八戒误饮子母河水,腹疼成胎,孙悟空来到解阳山破儿洞拜见如意真仙,想要求一点落胎泉水,不料这如意真仙却不买账。两人话不投机当场动手,此时作者再次用铅汞理论来描述唐三藏的这一难:
真铅若炼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干。
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象,土母施功不费难。
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这里的婴儿当然也可以说指的是两人腹中的胎儿,但考虑到诗歌的语境,我们不能不将其放置于炼丹术的语境中加以考量。全真教认为在自己的身体内炼成内丹,首先要去掉母气,使不产鬼胎,这正与子母河边两人的奇怪磨难有关。在全真教内丹学中,男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可以怀孕的,只是他们要孕育的是“圣胎”,而不能是旁门左道的鬼胎。
在《西游记》中,代表婴儿的有时也可能是孙悟空。第一回,须菩提祖师给美猴王取名孙悟空时,他说孙这个字(繁体字为孫),左边是个子,右边是个系,子表示他是男性,系则表示“婴细”,正合婴儿本论。
而婴儿的对立面姹女,原来指的是少女,在道教炼丹术中被用来指代汞(水银)。水银这种非常奇特的金属令古人惊讶万分。它是唯一一种在常温下表现为液体的金属,而在自然界中,它又与硫结合,以硫化汞(HgS)的固态形式存在(即丹砂),加热后分解为液体,再加热后变为气体,消失在肉眼的观察范围之内。与其他草木之类的物体燃烧后只成灰烬的现象相比,丹砂确实有变化之能,与道的变化和还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自然会让缺乏化学知识的中国古人以之为仙物。在中国古代,人们普遍认为善于变化的动物是龙,所以炼丹家有时也用青龙来表示水银。
考虑到唐三藏在《西游记》中的婴儿属性,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阳,元神护道”表面上讲的是淫荡的地涌夫人想要和唐三藏成就云雨之欢的故事,其实姹女和婴儿在一起,何尝不是一个铅汞合一的炼丹过程?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回,回目这样写道:心猿识得丹头,姹女还归本性。正文中并未讲述实际的炼丹,那么心猿/孙悟空又识得什么丹头呢?不外乎就是婴儿与姹女的相逢,这正是炼丹的必要条件。
“姹女”这个词在《西游记》中频频出现,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作少女的另一种称呼,其中显然隐藏着作者对于道教内丹的某种隐秘追求。第八十二和八十三回中,反复提到的姹女就是陷空山无底洞的地涌夫人——一只金鼻白毛老鼠精。这个妖精和其他的妖精不同,她要和唐僧成亲。在此之前,她已经差点和孙悟空上演一场床戏,看来,“陷空山无底洞”这个地名和“地涌夫人”这个人名都在暗示这个妖精的纵欲无度。
道教炼丹术的复杂之处在于,铅、汞这两种金属在炼丹术术语中并不是只有一个隐语,恰恰相反,炼丹术隐语之多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障碍。道教炼丹术的隐语中称汞为木母,认为“真汞生亥”,亥在十二地支中对应的动物是猪,所以猪八戒在《西游记》中常常被称作木母。而金公是铅,道教炼丹术认为“真铅生庚”,庚辛在天干中对应的五行为金,对应的地支为申酉,猴子也就是申,所以在《西游记》中,金公也就成为孙悟空的代名词。比如第八十六回的回目是“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第八十八回回目是“禅到玉华施法会,心猿木母授门人”。
金公和木母在一起也就是铅和汞一起,这两样金属碰到一起会起什么样的化学反应?道教炼丹术的始祖魏伯阳的实验是用铅汞各十五两,用六两的木炭加热,经过化学反应之后,会产生一种黄色的固体物,称为“黄舆”,放置数月或数年后,汞部分挥发,黄色固体物黄舆变为粉尘状,然后再将其捣冶后放入鼎炉中煅炼,鼎炉外面用六一泥封涂,按十二消息卦逐步加热十二个月,最后得到的是一种紫色的神丹。这也就是魏伯阳神秘地称为“龙虎大还丹”的神丹,据说只要吃上一点点就能长生不老、返老还童。
那么沙和尚这个人物的作用是什么?
第二十二回说“五行匹配合天意”,需要将五行都结合起来,才能完成取经的重任,沙和尚作为调和两者矛盾的角色而出现,在木叉/惠岸接了观音菩萨的法旨,去收降沙和尚时,作者作诗一首,大谈五行之意: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这首诗显然在阐释五行和炼丹还原思想,但这里的二土是什么呢?在《周易参同契》中,第十一章名为“二土全功章”,炼丹家认为,水火土能够按部就班地进行炼丹工序,那么八卦也就可进入正常秩序。但是一次次的炼丹实验,最后都以服食中毒结局,确实很伤害炼丹术士的积极性,直到钟吕派道士提出一种内丹的修行方式(也可以视作气功的一种),放弃外丹,这种内丹修行又被全真教和张伯端之后的道教南宗发扬光大之后,炼外丹才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
内丹的修行和外丹尽管在形式上差别很大,但在理论上却惊人地相似,都是为了从后天返先天——也就是所谓的还原。坎在后天八卦中为北方,离为南方。刘一明指出,第二回孙悟空学成归来和混世魔王的第一场战斗,正是坎离相交的卦象的演化,它的目的是要回到先天八卦的状态。混世魔王全身都是黑色,住的是“坎源山水脏府”,水脏在五脏中指肾脏,都和坎卦和北方相对应。而孙悟空“光着头”,“穿一领红衣”,象征南方的火,水火交融,自是一场恶战。《钟吕还道集》“论水火”条中说,心肺肾肝脾五脏为五湖。五脏与五行的关系在中医中由来已久,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又分别被称为“心火”“肝木”和“脾土”,显然在五行之外,更将他们与五脏联系在一起。道教外丹的炼丹术不需要五脏的参与,可是内丹的修炼则离不开五脏,因为人体作为一个鼎炉,就需要身体各个部件的参与,才能炼成内丹。所以刘一明在这一回的回末总结说:
性命天机深又深,功程药火细追寻。
求师诀破生身妙,取坎填离到宝林。 在《西游记》中另一位指代“肾水”的是春心荡漾的猪八戒。这也是为什么猪八戒在《西游记》中总是显得色眯眯的。八戒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种讽刺,而且考虑到朱元璋的原名叫朱重八,猪八戒这个名字似乎在对明朝的开国皇帝做一种胆大妄为的影射,这也许是这部小说必须如此隐晦难懂,宣扬道教,却用佛教故事作为掩饰的问题所在。 在《西游记》中,猪八戒喜感十足,令人捧腹,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出类拔萃的喜剧性角色,他的不懂装懂、装疯卖傻的性格体现着桑丘·潘的真理,却另有深意。天蓬信仰在道教中非常盛行。唐杜光庭的《道教灵验记》中有王道珂诵天蓬咒验、刘载之咒天蓬咒验、范希越天蓬印祈雨验,都提到了这位神仙的神力。而且,天蓬和水密切相关,所以念他的咒语可以祈祷上苍下雨,据说他还是玄武手下的元帅,而玄武为北方之神,主水。
孙悟空和猪八戒之间的明争暗斗是炼丹术中水火反应的一种反映。孙悟空与猪八戒之间的矛盾以一种戏谑的方式表现出来,但并不表示这种矛盾可以忽略不计。第一次放逐孙悟空的时候,孙悟空对沙和尚说:“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谵言谵语,途中更要仔细。”孙悟空和猪八戒总是需要沙和尚居中调和矛盾,就像土在水火之间所扮演的角色一样。魏伯阳曾用五行思想来解释道教炼丹术的合法性。在炼丹过程中,土是一个媒介性的角色,它同时要与水和火两方面的力量打交道,从而让水火交融,炼成大丹。二土加在一起成为一个“圭”字。在炼丹术中,刀圭本是一个计量单位,表示极微小的数量,古代又有圭勺和圭撮的说法,都表示极少,比如南朝梁范缜《神灭论》中说:“圭撮涉于贫友,吝情动于颜色。”刀圭作为容量单位是一升的十万分之一,作为重要单位,十圭重一铢,二十四铢重一两,十六两重一斤,你就可以知道一刀圭是多少,而服用一刀圭的龙虎大还丹就可以延年益寿甚至羽化飞仙。古代炼丹术士一再强调,服用金丹,只能极微量地服用,那些因服用仙丹而丧命的人,是否因为过于贪心,服用过量了呢?
但是在道教炼丹术中,刀圭又似乎因为这个字形中的“二土”而成为土性的象征。刘一明认为:“二土结为刀圭,是谓三物一家。”这是因为三物也就是水火土,炼丹术中最重要的这三个部分,都需要土来调节。
在《西游记》中,作者也喜欢用刀圭这个词来指涉沙和尚,正是希望让沙和尚来调节孙悟空和猪八戒这对冤家。孙悟空疾恶如仇,从不见色起意;而猪八戒却好吃懒做,思凡心切。两者在生活方式上差异太大,可以说是两个极端,正是势若水火。要避免同室操戈,也需要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角色存在。而刀圭既然是二土,那么也就是土,色黄,在《河图》《洛书》中居中宫,像媒婆一样促使铅汞反应大丹炼成,所以又称黄婆。在《西游记》中,作者常将沙和尚称作“黄婆”,比如第二十三回说“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
宋之后,随着外丹炼丹术羽化飞仙的失败,气功般的内丹术慢慢开始兴起。荷兰道教学者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认为在这些内丹术练习者心目中“‘身体就是一个国度。’……当中有山川、水泊、丛林、道路、关卡,而整个地形又充斥着房屋、宫殿、塔楼、垣墙、门槛,为众人提供庇荫”。这正像是道教内丹术的一个理论基础: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鼎炉,不再需要真正的物质化的材料,就可以在自己的身体里炼成内丹。《抱朴子内篇》说:“胸腹之内,犹宫室也。”丘处机在论述了炼就内丹的方法之后总结说:“三百日数足,自然凝结,形若弹丸,色同朱橘,号曰内丹,如龙有珠。龙之有珠,可以升举,人有内丹,自然长生不死矣。”
全真教徒所修炼的纯阳之气尽管没人看到过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丘处机等全真教士都信誓旦旦地说,经过一定时间的修炼,他们可以得到这种根本无法用肉眼看到,所以只能由个体感知的内丹,它们基本上就像一个弹丸,有着成熟的橘子的颜色(丘处机:《大丹直指》)。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和龙马渴望抵达西天这一罕达之地的奋斗过程也是一个修炼内丹的过程。正是由于孙悟空只是这修炼过程中的一环,所以他也不是所向披靡的。我们可见,孙悟空常常显得非常脆弱,前七回孙悟空的傲慢自大和大闹天宫战绩所树立起来的形象,在西行中遇到的妖怪面前矮了三分。他需要猪八戒和沙和尚的协助,也需要天兵天将乃至菩萨、佛陀的帮助来降妖除魔。
孙悟空每一次被唐僧放逐,都叮嘱沙和尚:“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言犹在耳,“西方毛怪”就将猪八戒、沙和尚打得屁滚尿流。也许孙悟空亦只有在猪八戒和沙和尚的帮助下才有得道成佛的那一天,那时他才能真正抛下胜负的诱惑,了悟内丹真空的意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