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玫瑰花分裂开来
露出历代国王的金基和他们那朽骨。
——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第十五章）
一、迷宫
这星球上哪有“全福之地”？
语言碎片的鲜活堪比种子。
万花筒里，光改变图案
“亮出你那匕首般的定义吧。”（乔伊斯语）
游戏的主题——依然
始终围绕着存在与现实的迷团
内心独白，伴随寂寞的苏醒
溪流和沙滩的任意一块鹅卵石
似乎表明：抵御时间不如来得顺从
由一滴海水中盐的结晶
引发对南极洲冰川的思虑
单纯与复杂性之间有不止一条暗渠
这个世界上，催生与破坏的力量交织
琥珀中的昆虫被时间囚禁
成为珍宝。清晨，陌生的城市
使血液更红、眼神充满透明
我们钟情的地方成全迷失的那一部分生命。
二、立体主义裂纹
假设，时钟能控制一切门或者无门。
一位身份变得恍惚的我，手机
在桥头一场预设表演的闹剧中失窃
挫败感，额头汗珠的无奈
仿佛捧着一面有裂纹的镜子
风云变幻中闪电造成的一个趔趄
映照出历史长卷的扑朔迷离
仿佛在圣三一学院图书馆
欧洲先贤白色胸像阵列
灵感，对理想主义的坚持者
犹如发动机火花塞般——放电
空气中逐渐扩大和蔓延的吱吱声
既像是某种对新风向的阻尼
也像逆境中遇见知音
发出一阵阵由衷的感叹和喝彩。
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绿色的拱顶之下
一口古井曾为信众洗礼；
犹如牛皮纸上，修道士以天然颜料
书写凯尔经（Book of Kells)
隐秘的波长，来自信仰的权杖。
三、叠境
利菲河里一条鲜活的鳟鱼
鱼饵传来消息，完美的答案
在乘兴和败兴之间
一颗宿命论的钉子悬置在空中
就像一根根鱼刺被质疑
在鱼鳞、鱼鳍、鱼肚和鱼头之外
眼见并不为实，鱼的生命力来自水
鱼也充当水和梦之间的灵媒
我们站在半便士桥边
命运的一段，与桥身白色弧线重合
不要用念头夯实一座桥的倒影
低飞的鸟，落羽和过客
想必参与过某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灵”
（乔伊斯称其为顿悟时刻）
暮晚时分，夕阳的暖意
水下看不见的呼吸
使河流承载的纽带更神秘。
8395公里外，另一座桥下
长江白鲟尾翼化作自我升华的刀刃。
四、先知
信仰的素问开出风铃草白花。
追寻者，布满血丝的双眼
被一种敲击容器的声音吸引
屋檐的雨滴，泪水与汗珠
——落在铜器的铭文上
锈渍被酸性液体进一步腐蚀
末日的恐惧，从阳光借一抹金色
世代骚动不安的创口于事无补
空想主义者走得太匆忙？
思绪的漏勺也像扇子骨之间的缝隙
光的梳理属于一种辨认
龙舌兰、菩提果，在微风中摇曳耳语
朝圣和修行之间相互沟通着分野线。
写实与求真，假如炊烟象征一种流亡
随后，冥想者从过眼烟云中
凝聚结晶，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
东方的舍利子和死海古卷。
五、火的洗炼
深红色地毯，油画肖像中的叶芝
似乎沉浸在“驶向拜占庭”式的深思
写这首诗时，永生的智慧在召唤
皮囊日渐衰老而情欲已病重
一种渴望聚集的力，像年轮的闪电
天使的眼泪促发湖面一只白天鹅的旋转
细浪拂过船弦更贴近左心室主动脉的一侧
甲板和船舵的颤抖，起先朝向海市蜃楼
返回内心的定力：圣火的焰苗教灵魂唱歌。
我们不忍离开艾比剧院，红的晕染区
一场大火，1952年的一个深夜
摧毁了这里，遗失一面精美绝伦的铜镜
纹饰凹凸造型的风格和工艺
仿佛大海浪花勾连着云朵般的迤逦
也充满对本土的抓地气息
心的相通，高贵古老的爱尔兰民族意志
由神秘、浪漫情怀，转向现实主义。
诗人深爱的茅德·冈成为独立女性的符号
“爱的失意”演变为写作的灵感
不朽的诗歌“当你老了”，温存的爱抚
在新生的芦苇荡里轻柔摇曳低吟。
六、沙堡
路上，我们沉浸于大西洋海风的韵律
心的轻松，撒欢中的移情
可以依傍的要素，原来一直如此显著
即便三两个小时前，乌云密布
藏匿在其中的昏沉和阴郁
此刻被灿烂的光芒瞬间驱散
如此吸光的身体被点燃，从内在
犹如海滩上崖壁和岩石之间
散落着海绵状的沙滩
成为超验的肺，荡涤与吸纳
来自直布罗陀海峡的藻丝和贝类。
巨人之路，玄武岩多边形的石柱
（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平原的海岸岬角）
石头的内敛对峙大海的奔赴
自然力塑造的磨具，与众不同的是
火山喷发和潮水反复的冷却
光促使其它形态发生一种介入
比如石头被挥砍成祭祀台
多么像等待戒指的断指
拴马桩与变形的键盘
而我倾心付出的眼神——
在凌乱的散沙上，辨认坍塌的堡垒
海螃蟹横向披靡的遗迹。
七、铁蒺藜
古代兵器凝固必要的阴影和遗忘。
粗壮的树干，难以固若金汤
枝桠的繁茂充满“出击感”
举灯的手、伐木的手、让位
空手道的手，为信仰而充血的手
最初的朝圣者配得上诗歌传颂
为信仰而失血的手变得冰冷
猫头鹰在树洞，目睹田野中犁耙的缓行
大地微颤，骑兵在王冠的威仪下奔腾
一寸光阴中，一寸疆土的得与失。
一百多年前，两行山毛榉树
最初的树苗成为天空的针
伴随鸟鸣，和斯图亚特家族的碎银
时间的箭矢早已探讨过共和体制
树枝拥抱冷和热，落叶坠入了气旋
在黑暗树篱，寻找最深的影子
直到确信转暗的过程属于一种自救
跌宕起伏的灰烬，哪一把火
也无法取代灯塔和极光
无名，属于创世纪的混沌。
每当沿着倾斜的日影凝视
玫瑰的刺不是点火索，而是全景图
促进感受力的一切皆美好
此刻转身，几棵美丽树形的臂弯
搂紧远道而来行者的腰。
八、演进
天边的无言寻觅现实里程碑。
断线落珠敲击地面上的马蹄铁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复制手指
唱诗班的呼吸，心的松涛
落地生根的一切皆为词
死亡捅破词穷，词穷正在孵化
凯尔特人（盖尔）、维京人和罗马人
语言的熔炉也淬炼晚钟与圣杯。
香农河蜿蜒向南流向沼泽地
草甸和灌木发出空鸣
成群的野山羊跳来跳去
金色的蜜成为羊眼中的火花
不断反刍，却也凝结出吉祥物的温存。
从都柏林向北，167公里
欧元区转变成英镑区
累积的空茫中，殖民与反抗
强者撕裂，通往臣服的阶梯上
苦涩而忧伤，依附和证伪交织的过程
导游介绍了抵抗运动的历史
之后开始吟唱爱尔兰民歌《丹尼男孩》
我也合上去，歌声并不兼容
像一条蛇伴随漏风的笛音
各显神通，美在自我的烟花里。
九、失传
梦想，给你火炬，极光笼罩生命
在昨日和今日广场的雕塑边
永恒只是一种纪念流逝的方式。
钢蓝色，在天空、海洋的底韵中
梦也被注入水泥浆的灰色
祖先的陶土属于燃烧的跨时代
梦始终预示，在梦的衔接和空白中
传说存在女巫超能力的碾压
不要偷取圣坛的水，吃理想的光
在万圣节发源地的庆典仪式
血染的天鹅与城堡废墟旁
为远征挥霍的金币，落地开花
成为爱尔兰裙装绽开的花瓣
大河舞的踢踏声，打铁的声音
红色炼钢炉的灼痕喂养灵魂的雄心
一艘巨型游轮浩瀚的图纸中
无理数的系列如迷信潜伏下来
一段船体的弧线，吻合蓝鲸的流线型
在我们缅怀者的菩萨心肠深处
滋生水母蜉蝣发光体
当暗流涌动主宰大海波涛的排浪
最温馨体恤的幽蓝内焰——
如此赢弱，生生不息灿若星河
在想象中切身体验一千次
冰峰炸裂的利刃和海水的透心凉
这种凌厉，早已像泰坦尼克号纪念馆
船型犄角仿佛是一个词
见心灵而超越生与死的情怀。
十、布鲁姆日①
历尽铅华的铜镜磨亮这座城市。
投骰子，朝向下注的台面
聚光灯下，浓郁的气息
一会冒着烟、一会滴下汗珠
骰子漂移，仿佛变成魔盒与囚笼
引诱思绪进入一条不确定性的沉溺之河；
当骰子多次反弹，谜团加剧
手开始轻拂，心中怀有死灰复燃的幻觉
对“空”的认识不足，成为逃兵
缺口，在自我溯源的认同中
似有古老的纽带连接耶路撒冷哭墙。
假如被欺骗、被怠慢，吞下解幻剂
发烧的肉体主义和月光的清辉
热三度、冷两度的症状——
可爱而肮脏的都柏林！②
我的烟火，踹上去时像火箭，下来时像棍子。③
半透明的玻璃，失真的脸庞
雨水和阳光在涂抹什么
随后又试图对有心深究的人还原。
在圣史蒂芬公园的绿荫下
岁月纷繁如烟花，短暂抛开世俗
规约的矩阵，像布鲁姆那样“半漂移”。
“再会了，命运；再笑笑，转动着轮子！”④
没有一个轮子凭借镜像能够复活马车
就像街道因为俚语，摆脱虚无
下一个路口，从一份本土正宗的早餐
沿着最宽阔的奥康奈尔街，《尤利西斯》
呈现为一部史诗，给以色列和爱尔兰。
我说这地方我们来过，金雀花开得更灿烂了
朝朝夕夕，转身，相互牵手
包括知性、诗意起伏、凹陷突起的每一圈
从乔伊斯镜片光学成像的机理来看
最美好、最热爱的诗歌，认领业已完成。
——此诗献给詹姆斯·乔伊斯，兼致冯晏、窦凤晓
注：
① 有记载的最早的“布鲁姆日”是在1954年6月16日的都柏林
② 此语出自爱尔兰女作家西德尼·摩根夫人
③ 引自《尤利西斯》第十三章
④ 引自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二幕
2024.4.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