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溪峡口观燕
这峭壁危岩的燕子
与寻常巷陌的,有什么不同?
它们在空气中划下线条
一样的转瞬即逝
我并非刻意寻找不同
我知道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正如我们所
失去的,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船行峡谷的两个多小时
我屹立船头一直看着它们
云深流缓,天平如镜
仿佛许多年过去了
燕子在混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如何传递从王谢堂前
到这引力波时代的失落
燕子徒然凌空来去
闪着一种失传金属的光泽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下坡的少年
早上六点多钟。两辆自行车
从柏油斜坡上冲了下来
初中生模样的
白衬衫少年
忽然空出一只手,从背包抽出
一根金黄色玉米
递到并行的女孩嘴边
她甩了甩头发
飞快地张开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见她猩红的舌头了。
我愿世间少女
都有一个
始于毫不设防
终于全无悔恨的舌头——
她会如此吗
我唯抱以深长的祝福
他们没有减速
自行车也没有铃声
我愿永远逆着光看你
正如此刻我一头撞入
在自行车后飞速撤退的
红花绿树的虚影中
与野夫张执浩等在沿渡河镇夜饮
把葡萄上的苍蝇赶走
把混在这碟黑豆中的
苍蝇赶走
没有谁能在替身中隐匿太久
包括我们,我们语言的替身
在这个喧哗的世代被
冠以诗人放浪的恶名——
把墙上这幅画中的
苍蝇赶走
显然它只是画师失神而
撒下的一滴墨伪装而成
把我记忆里
父亲死后更为明亮的脸色中
那只苍蝇赶走
把我们曾被迫吞下的
权力恐怖的苍蝇赶走
把报纸上正在分娩的
幼蝇也赶走
当酒力催动我体内荷尔蒙与
多巴胺去冲垮它与语言之间
隐秘的小坝
我知道诗动怒时是
一种生理现象
特定时刻它甚至只是
污秽和血腥的生理现象
但这首诗正大声否认这一切
好吧,永存此刻
当写诗只是驱蝇
在溪丘湾林场与友人闲谈所记
植物和女人对触觉有
神奇的记忆力——
一棵梨树在日记中
这样写道:
在我第一次开花那年
被一个青年僧侣冷漠的
头顶触碰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
情欲毛茸茸地爆发了
我牢牢记住了这个
灰色的背影
我把这个灰色背影从世间
风雨雷电悲欢离合的影像中
小心翼翼剔除出来
单独放在一个
坛子里
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
这就是我的果实甘苦交加
味道如同秘境的来源。
而她,一个巴黎女画家
在另一本日记中写道:
“二十年了,一看到这名字
就记起他强韧的中指
我的身体会随之空掉
而且,要空掉很长一段时间”
两江交汇
两江交汇的水域,一清一浊
界线如此分明仿佛
每个水分子中铁门都已关上
为了固守本来颜色
每个水分子都陷入了将
相见与拒绝融为一体的
难以捉摸的游戏
我想,这巨大战场也应该有
巨大的碰撞声,但茫茫远距
终让我一无所闻
其实,紧贴耳畔的声音
我们也听不见
四月风吹花落。花瓣撞到青石板
轻轻弹起半寸
晚风抱着她犹如死后微温的
新娘
我长久地屏息闭目却
依然耳内空空
我想,为这两个声音
写首诗吧
我知道这只会令自己更为沮丧
仿佛只是为了拯救我
从石凳上起身的一刹
我看到伴我无声久坐
直视江面的是一双
眼窝深陷如墓穴的
巴东老瞎子的眼睛
重返无名坡
这两三里大堤沉闷又芜杂
只有斜坡上酢桨草
修剪得齐刷刷的
什么样的机械
来这里做无用功?
又像是下颚凶悍的野羚羊啃过
草茎断口的白浆
在日光下变硬、结痂。
零星墓碑
半截露出地面,我想起
父亲今年在地下五米
明年,或许将沉到六米——
这一段大堤地势
平缓、呆滞
又荒无人烟
整个视觉世界平庸如睡
我想假如我住此处
定要在堤上放置一个大坛子
像史蒂文斯所描绘的
让四周的景物朝着这只坛子
形成一种深邃的涌动
我这么想着走着
快到江水一个拐弯处
大堤上真的突兀而现
一座半人高的粗陶大坛子
一条恶龙在涌出坛口的
云彩中露出了鳞片
看样子这大坛
有几百年了吧
我背靠着它坐了很久
哦,原来我并非首次到达这里
原来我并非首次来到人间
巴东的桃子
在街头我见过一对卖桃母子
男孩低声说他从溃烂的桃上
看见了爸爸的脸
母亲怔了一下,随即一巴掌
抽在儿子脸上
男孩怒视着她并一字一顿地
重复着那句话
母亲巴掌雨点一样击打着儿子的
脑袋、耳根和肩膀
男孩寸步不让
最后母亲跪了下来
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
我能确定那个失踪父亲
就藏身于一个桃子
但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目睹过
这场景或仅仅只是想象过它
这筐鲜桃摆放整齐
在暮色中无人问津
今晚在巴东所见的
却全然不同
一对母子很快将桃子销售一空
母亲担着空筐
男孩一蹦一跳走在防洪堤上
晚餐中我也吃过两个桃子
但转眼就忘了
它的味道
我曾在一棵巨型桃树下寄居多年
乘铁驳船过江
我发现我高声说话时
会丧失美妙的嗅觉
而漫不经心时
许多始料不及的余响却
纷至沓来
比如此刻乘坐锈蚀的大铁驳船过江
我靠在舷窗闭目打盹
我听见四周的少女
都是液态的
我是块含混的巨石,而
巴东姑娘李晓银在流淌
我听到哗哗
跃出水面的鱼黑眼珠转动
她的椅子,曾摆在我们中间
在大面山崖顶俯瞰巫峡
借助山高,我们每一步踩在
巫峡上空飘过的白云上
但挫败感也由此而生:
我并不喜欢这浩翰群山低于
众人的鞋底
也不允许我袜子上破洞
高于秘藏着悬棺的岩洞
何况这座山很快将
抛弃我们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
——我最幸福的身体此刻在
远离着我的崖底
仍在当年游轮甲板上
面临两侧绝壁的巨大压迫
仰视着巫峡游魂般的浮云
我的家乡在大江下游
是这稀世的激流开始
缓缓下沉和淤积之地
是群山裂变成一片片悲苦的
丘陵之地
短松遍地如哀歌
惟在那样的地形中
乡愁才会真正凝成
而此处
奇倔阻碍着醒悟的产生
恕我不能随你们一起
对着脚底一动不动的巫峡
声嘶力竭地大喊了
恕我离群小睡一会儿
在这寂静山楂树下
恕我真正的身体提前下山
我连这里异端般的
星空都不想看了
据说,峡上星斗
不像爆裂的钻石
而像垂下的鞭子
*巴东,县名,属湖北省恩施州辖。2016年4月,我与诗人野夫、李亚伟、张执浩、余怒、毛子、小引、沉河、魏天无、魏天真、艾先、刘波、川上、林东林、田禾、槐树、袁鲲等畅游巴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