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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先发:遂宁九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6-04  

陈先发:遂宁九章




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直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和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的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在观音山中

乌桕树叶。青桐叶。苦楝树叶。
黄栌叶。
土合欢树叶。榉树叶。
小雨笨钟树叶。
蚂蚱的视力近于零树叶。
红柱剥漆了树叶。
一因多果或一果多因树叶。
登阶五百级我体内
分泌的多巴胺抵抗了虚无树叶。

栎树叶。槲树叶。猫尾木叶。
榛树叶。
黄脉刺桐叶。槐树叶。
心死了肢体仍
在广场跳舞树叶。
跪在本时代的污水中树叶。
受辱不失为一件奇特的礼物树叶。
寻求一致性丝毫也不能减少绝望树叶。
我树叶。


在陈子昂中

我喜欢冰冷的游戏,小时候
母亲告诫我勿施冷饭于乞丐
而我爱吃冷饭
我的密室中
白炽灯里燃烧着的
只是一根荒草
在这个精致如泡沫之巅的
世纪
我仅有的一点蛮荒藏得很深
也应该藏得深
我吞下的耻辱可以建一座塔

我偏爱从垃圾中凶狠抽芽的
荒草
这么厚的垃圾来之不易
它需要多少代人彻头彻尾的
失败才能形成——
“古人”或“来者”
都不过是惊慌的土壤
我又能从这个分水岭般初唐短命天才
体内掏出些什么?
不在于这个神奇的死者
如何变幻他自身
而在于什么样的困境正沦陷我

我空荡荡的
我从头到脚空荡荡的
在任何一声鹤鸣我都能滑入
从未被完成的陈子昂中


在师造化中

看玫瑰,觉得它大脑空空
审美的坏疽是否
像阴翳遮蔽了我的视线?
甚至没看清侧枝上的
露珠
这一身科幻又轻佻的弹性

看野菊花,总尝到它体内
抹不去的
四面八方之苦
陶潜是否抢在我舌尖蜷起之前
已将它饱食而去
留下这残渣般的药味
在晚风中传递——

是什么充满了我,又是
什么终会将我掏空?
我听到一个激烈的声音邀请我
去她体内
填满她的空洞并
品尝她的空洞
我心里忽然亮了
屈从于已经形成的东西多累啊
原来,这入暮的人行道上
每个傻傻的农民工都是一束黄玫瑰
每堆冷却的牛屎
都有一个陶渊明


在火锅店论诗中

杯斛鼎沸的火锅店忽然闯入了
一只蝴蝶
这让交谈有了难度
它转眼又不见了
它斑斓的苦笑在空气中却经久不散
蝴蝶并非假象,但在
下一句中它必成假象
而且很不幸
在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
蝴蝶的三面:它的疲倦,它的分裂和
它最终的不可信

一个以经世务实为耀的
国度又为何如此热衷于
谈论虚无的蝴蝶?
有一天我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
它的泪水
心头一阵紧缩
像烈日下神秘的沥青在流动
那些血的镀锌管里
亿万只风格各异的
红灯笼在流动
如此精微之物难道搞不清我们
生而为人的泪水究竟源于何处?

它依然穿梭于梦的门轴
去完成一些
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情
对此二者:臆想的蝴蝶与我们
可触可摸的蝴蝶
之间的微妙缝隙
我们依旧阐释不能,描绘
也不能——
我也依然认为文学应脱胎换骨于
这样的两难之境
为此我们向庄子举杯
也向纳博科夫举杯——他或许是
既钻研了人类不幸又深临了
蝴蝶深渊的唯一一位
甚至,为了抚平我们
他在蝴蝶灰烬中创造了永恒的洛丽塔


在单边漫游中

在一张白纸上漫游
这里,思想的虫洞和修辞的饥饿
易于被计算
我知道玄思虽能打穿视觉的牢底
但目击,依然是一个独立的本源

在傍晚山坡上漫游
在一只春蚕、一具
卧石中漫游
在一棵树中漫游,但如果我不能一步
跨榆入樟
语言将因气息的断裂形成灾难

在一个回声中漫游
用袖子藏起它的机锋
在一堆庸俗的荣誉中漫游
断然拒绝那体制的补丁

在我的一群替身中漫游
在内心一刻未息的
齑粉之忧中漫游
在陌生人哭声中漫游

我摧毁的躯壳何止千万而
因我而废掉的白纸
却仅此一张
我凶悍的剖面、疲倦的
纹理正是
我唯一想呈现于世的
但也仅仅,到此而已


在白鹭中

死神怎样恫吓一个
活着的人呢——
让他以一株山茱萸睡去却以
一棵山毛榉醒来?
太强的形式感困扰着我
连一只苍蝇的结构都那么
美妙复杂
连薄薄蛋壳中都埋伏着
一个黄色的宇宙和一个
白色的宇宙
我们该怎么办?
诗歌无计可施
诗人令人沮丧
我们连一句梦中流水的
哗哗声都不能描绘
也从未抵达雾中长堤的若隐
若现
这一宿的冷汗又白费了
我从一公斤醒来时
只剩下茫然的二两
这些毫发无损在河边晨跑的人
你们昨夜梦见了什么
这一大群毫无重量浮在半空但
转瞬消失的
白鹭,你们带走了什么


在她的幼体中

一岁女婴在此
诸神也须远避
只有她敢抹去神鬼的界线并给
恶魔一个最灿烂的笑脸

整个下午我在百货店门口看她
孤赏犹嫌不足
我无数个化身也在看她——

银杏树冠的我
白漆栏杆的我
檐上小青瓦的我,橱窗中
塑胶假肢的我
在小摊上吃面条的民工的我
突然令民工放下筷子哽咽的
地下三千尺老父亲的我
在拱桥洞中
寄居的流浪汉的我
空宅中,在旋转的
钥匙下被抵到了疼处的我
叭嗒一声被打开的我
从这一切之上拂过
风的线条的我
若有若无的我
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需要一个掘墓人了
我的衰老像一面日渐陡峭的斜坡

还有半小时我将
远离此城
我静静看着她,我等着她在
我猛一转身之际
迎风长成瀑布般决堤的少女


在不断漂离的陆地中

在码头,看着满载的
铁驳船慢吞吞远去
是我小时留下的病根
这些不断漂移的小块陆地上
女人们,朝江上泼着
马桶中奇异的碧水
孩子们则在煤烟弥漫的
甲板上跑来跑去
我曾想娶一个漂泊的女子为妻
绝不让她踏上大陆一步
但据说她们后来都上岸了
有的依旧晕眩得不能
在地上生活
有的却蓬蓬勃勃,在街头流莺中
搞出了独树一帜的新名堂
而癔症似乎只集中在
我一人的体内发作
这次到四川,每逢宽广水域
我都会坐下等一会儿
却再不见任何一片
漂离的陆地归来
大概也永不会有人记得一个
不断缩小着向他们告别的人
不会有人看到我扒开
头顶的枯苇和碎石,站起来
等着世代的脏水在脸上风干


*注:2016年4月,我与诗人吉狄马加、商震、李琦、雷平阳、娜夜、梁平、胡亮、龚学敏、蒲小林、张二棍、沈鱼、庞雪君、王单单、吕历等人同游四川遂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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