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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钟鸣:诗话:为了永恒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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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5-08  

钟鸣:诗话:为了永恒的练习




小引

  若依今日口水话说,但凡一切关于诗的言说,文字,都可谓“诗话”,不惟旧时的《毛诗传》一类,钟嵘《诗品》一类,或严羽的《沧浪诗话》一类,民国观堂先生的《人间词话》,闻一多之《诗经新义》,后者如吾师慕樊先生《杜诗杂说》一类也是,不胜枚举,不惟中国,即便外国的亚里士多德《诗学》,著名的《歌德谈话录》,近代新批评瑞恰慈(Richards lvor Armstrong)的《科学与诗》,无论样式、卷帙浩繁否,也都是。怕这些延展,与旧时稍有差别。如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序之所言:“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这便强调了”疏证。《历代诗话》辑者清人何文焕所叙最富:“诗话于何昉乎?赓歌纪于《虞书》,六义详于古序,孔、孟论言,别申远旨,《春秋》赋答,都属断章。三代尚已。汉魏而降,作者渐伙,遂成一家言,洵是骚人之利器,艺苑之伦扁也”。今日关于现代诗的诗话如何,未敢遽定,不过一家之言,可窥一斑。这里的拙文,前时为“展读”顺便撰写,断章而已,稍加整饰,不成大论,详说,更谈不上利器、伦扁,力争清晰有所思,于今后别人、自家的发挥纵深,有所发明,便不错了。写家有意,读者有心即是。


  我欣赏这样的看法:写作,不过是我们为了永恒所作的片刻练习。即为“练习”,便未见完满,“诗自足”,这取决于一家之言,故可备一说。今日,则多“只备一说”。对诗人而言,每一首诗,或都是那样的“片刻”。
  每念及此,我们或打内心也就不用那么“狂妄”——我们可以高傲,但,不能狂妄,自己枉曲,何能正人。妄则佞,前者尊,而后者愚。尊者,以诗,先正得失,知得失后,方能真自信,言由心生,那是看得出来的,非今日“后现代文艺”那种肤浅的“符号化的分类自信”。比如,光头即艺术家,写诗即圣,水墨即国光,横蛮为勇……这些肤浅的“草上飞”,与“前毛时代”党锢的“一言蔽之”,就文化深层结构看,其实是一路货。就诗文而言,其实早在春秋,也为人訾议,夫子就曾说过:“小人之过也必文”(《论语》)。所以,叙之《春秋》,功与过,写与被写,摭拾病利,都非承担语言公姓的责任,遂生别解。如此看,谁还愿简单地去说,写诗光鲜一类?
  尤其是在我们经历了1949年的“强人时代”之后。语言行为,有时,较之语言本身,比我们想象的还更容易受制于时代的宿疾与狭隘。
  现在,大家矫枉过正,都不敢再轻易说“思想”了。所以,一旦德不配,无敬畏,自然也就会跟着“得不思义”。“国有道,(必)以义率身”,如今,整个社会方方面面尝其恶果,谓之乌合,乃因国无道,不以义率身。而这“义”的内容、形式、公众监行权如何,便是君子、诗人、知识者必须思考的了。这点,古今并无不同,故孔子思义,遂无“黔突”(旧称烟囱为“黔突”,黔,青黑,喻孔子周游列国,叙说道义,居无定所),与今日“钱突”纷争,弱肉强食,相差甚远。无思敬之诗,倒真像海涅形容浪漫主义所言:也就是一座硕大无朋的停尸场。
  历经了非人化的时代,“非人化”的现象,于当代诗歌也比比皆是,渗入骨髓,即便就世人眼光看,许多赫赫诗人的作品,在不同层面,也流露颇多,而不自觉,这不能不引人慎之。
  就现代主义分析性的特征来说,当代诗实在是缺那样理性的坐标。悬空之说蔓流,鼎革之际,数代人的心灵颓垣,未见后德与后礼,难以相继,故见文艺多小拙代大匠的事情,混子借歧义误导青年一代。虽也有不少特立独行的批评,但,要稽考某些实在低智看不过去的文艺现象,还是相当难的。所以,哲人说:一个跛脚的人并不让人烦恼,但一种跛脚的思想却令人十分烦恼。
  所以,我反倒更看好那些带有“质家”味道的诗人、诗作。首先,他们懂得反常化时代“猪坚强”的集体主义与“牛前进”的个人朝向公民化的社会进程是一种必然,在经历了一个接一个诡异的文化漩涡后,索性开始疏离那种与官学、朋党的昵近关系,公民化还不光是民主的一种结果,还是对现代性的一种考验。文学极为陈旧的“入水憎濡,怀臭求芳”,也只有在低智的批评和相互的吹捧中,才有喘息的机会。最后,甚至还会很搞笑地和“国家主义”扭到一块。经眼这些现实,繁华,有时,还真让人瞠目结舌。看来,社会驯化,有时,比我们想象的还更有力量,即便善者,也不能为之。
  所以,我又偏爱那些在诗里,有更多意识失败成分的作品(华夷的“悲剧意识”还说不上)。至少,它们的作者,就其劳动、挫折、言行间运用有限的智慧,以厚人伦这点,还是比较明显的。我相信,歌咏能达“雅言”的诗人,他从第一首诗,成熟不成熟都无妨,到最近、最后一首,你都能发现那样的“内在的情调”。诗之哀怨——“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莫近于诗”——这于汉语,先天就已注定。即便诗歌“个性”、“独特”、“难度”一类,像弗莱说的,也还都会引起更深层次的问题。
  所以,莫说写作,即便研究,也都寻了两条路子:转向文学结构;或转向与文学相毗连的其它文化现象。否则,我们就看不出,现代诗技巧是如何在汉语中演进的。但,毕竟汉语,作为图像文字遗续,无论它如何的简化,无论如何被强迫着切断了所有的历史感和先驱性,但它也很难“离事而言理”——所以,我们又由此察觉到极权话语的“空洞化”,不光是因为它喜欢偷换概念,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把各种概念,预制为“模板”。指鹿为马地让你非接受不可。创意文艺,常常“跟腔”,庶几也差不离。
  只是,我一直很纳闷,中国之大,那么多的明眼人,见多识广者,光明自由的追求者,竟不对眼前诗歌的泛空洞化——进行非常必要的分析、撇清。文艺与革命同,阴用其言,阳用其貌,贱不事贵,不以德仁养民,颠鸾倒凤,于我们的文化,绵延得实在是太久了。这也是吾国吾民很难根本改造的原委之一。既涉政乖,又涉个人涵养——即便个人涵养,有时,怕也力不足,不足,则只好作“小人儒”了。有的批评家、诗家,即便才学兼具,就是缺“识”,温吞吞地也要寻各种借口,帮着美化这一潭的死水,或本也就是一粟。遂不必小怪。
  所以,我又更留意,在语言层面之上,那些有能力处理特殊经验的诗人:“独特性是一种经验的品质,而不是知识的品质”。但,我们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即便曾经也还算“杰出”过,也不断地给诗歌贴不必要的标签。反让人怀疑,他们的经验,于时代真相隔膜得很。所以,我又反过来坚定地认为,处理常识经验的诗人,一叶障目,损之又损,或若存若亡,怕都是多此一举。诗,既拒绝平庸,当然,也拒绝常识。未见裂隙的常识经验,又何苦劳累察幽微的诗歌。所以,我数度说,“风格在宿命的范畴”。都不是靠了“聪明”、“狡猾”、甚至“风格”能解决的,许多诗人,靠了媒介的便捷,小聪明,迅速“风格化”而不辨得失,其实,也就是自累,当然,也不靠“老好人”,或毫无风格。“仁者居之”即有此意。不与古人谋,何来汉语的同居权。通古今之变,非通人,则只能害义。怕与现实的谋财害命无别。
  故,诗《小雅》言:“神之弔矣”,若用现在的思想来解,则包含了两个层面的行为:即“诉求”(己身),与“至”(他者),涉主观和客观。但在古典时期的“神”与“致远”、近世之公道、自由、人民,都模糊掉后,“诉求”与“至”如何往返?这些都必须通过心灵和语言反复不断的练习,才能准确的应和。这曾在波德莱尔,以及所有杰出的现代诗人那里,都淋漓尽致表达过。
  为了永恒的片刻练习,在一切宗教的园囿里,也都首要是语言的表达。所以,汉语的“言”,籀甲文从辛从囗(本宜方邑,后讹嘴舌之口,与“古”,讹“十人之口”近),简言即“高辛之邑”。所以,也有许多从文者,不知,“文”之古籀,何以交画含“心”。真是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所以,我曾说张枣是祈祷性诗人。不在他所处的环境比我们现在更好,也不在他拥有“对话”的内在诉求——当然,也包含了这点,而在于,他知道一代人的局限,“做人——尴尬,漏洞百出”(《空白练习曲》),并知道如何地“救弊”,用了哪种叙述方式可以释然,随后,也就此自我解救。而多数人,则痴迷于以烂为烂,尚强辞。强扭的瓜,又如何能甜呢!他的学习也是隐秘的,反复的,唠唠叨叨的,他的“甜”被人误解。也正因为,他们常误解自己对“立于不败之地”的诉求——实际上,则又未知西序、甲乙,也未必真知个人与社会往来,与天地宇宙神交之覈——可真是“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虽民国间,尚有人提出“亦东亦西,亦古亦今”的主张,但席卷而来的革命,匆忙来不及感受的潮流,使得现代文学的写作,早已失去了天学(那些所谓的神学、玄学全是附会)这一传统语境的历练与过程,不仅没有为尊者讳,反为自己讳了。
  不过,日趋延伸平面化的电子媒介世界,会更直接地告诉我们,其实,人人活着,或也只有一种东西不同,那就是活着本身,并非一件羞辱的事情,“你熬过了难关,我积攒了经验”(余旧作《感伤的旅行》),此即“见人有善,如己有善,见人有过,如己有过”。人之为仁,真意即此,知此,则免沦入“非人化”的境地——而关键是,我们怎样使这经验,于个人,于历史有效。这才是诗歌“质家”萦系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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