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也山庄一日
卓美辉
1
老胡在池塘边捞拾落叶
来自古田的园丁,戴一付
乡村教师模样的眼镜
反射出山间的凌乱春色
鹅棚窝着两粒蛋。我
放到连娜的手里时,还微温着
沈也说冰箱里还有一粒。女人们
在厨房。这些都是白天里最美好的
男人更热衷讨论养生、瓷器
三天后去海钓。“等我们回到山里
鱼还活蹦乱跳。”尖嗓门的是叶向高
拉丁舞教练。却和一位
祖籍福清的明朝宰相同名同姓
“他女朋友叫爱卿?”我总是听不清
2
我总是会走神,特别这几天
“我已经无法安然地度过黄昏
黄昏里,有多少事物在消逝……”①
在人人称道的沈也山庄
主人不多语,反复以茶巾擦拭
刚淘到的一口灰罐子。他希望
拥有更光亮的脑门,不断冒出
与时势合拍的古怪灵感
拒绝听到有人再抱怨,那把
切不开萝卜的菜刀。另一个
穿着比腔调更像村干部
假装对一屋子的古玩、腊梅及
后现代装置艺术熟视无睹
在乒乓球室,他依然没有对手
3
在一台老式打字机前,我
坐下。想起那部阿根廷电影
寻找“A”键②
此后,我一心想要下楼
流连鹅塘边、小竹林
我拍摄下女人们的愁容
男人的背。貌似古人
留意水面还残留什么倒影
一路随我们上山的小狗
被取名大头。当我们关闭电闸
关闭山门。大头会被留下
连同山庄,归顺于这片幽谷深林
注释:①引自本人1991年的长诗《给海子》。
②阿根廷电影《谜一样的双眼》中有一个出色的意象,即打字机损坏的“A”键。在阿根廷黑暗时局间,妻子被残杀的男主角时常从恶梦中惊醒,在本子上恐惧地写下“TEMO”(怕)。经过漫长的追索与查证,他解开了本以为无法解开的心结,终于找到答案:在“TEMO”中加入“A”,变成了“TEAMO”(爱)。
在我的当代诗人作品阅读经验中,卓美辉的这首《沈也山庄一日》,是给我印象和困惑最深的一首。
三年前,我在论坛上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并知道了卓美辉,随诗发布的还有他那不一样的摄影。他的摄影和诗一样,都有一种沉静的神秘感。沉静赋予神秘质量,神秘赋予沉静内容,这两个特点并不是任何一个诗人任何一首诗都能同时具备的。但它们在《沈也山庄一日》中同时存在。这是我初读这首诗时的感受。
这让我思考,是什么让这首诗如此沉静,又是什么让这首诗如此神秘。我到他的其他诗中寻找答案,但它们并没有给我和这首诗同等重量的沉静和同等数量的神秘。更重要的是,通过横向对比阅读,我发现这首诗还有着其他诗作不具备,或虽具备但纯度不够的明净。
不管如何,我没有找到答案,问题却多了一个。
我放弃了。时间过了三年。
一次,在一场关于现代诗讨论的群聊中,有人问了一句: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我想了想,里尔克是我可以直接说出的。然后我又说了几个熟悉的诗人。最后我想起那首让我念念不忘,始终未破解其秘密的《沈也山庄一日》,于是说出了卓美辉……我把三年时光捞了上来。
我再到网上找这首诗来读,而且还和诗人建立了联系,对他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突然有一天,这首诗把曾经向我隐藏的沉静、神秘、明净,统统像折扇一样在我面前一一展开。我有点兴奋。我忍不住要一吐为快。
这首写在沈也山庄一日见闻观感的诗,被诗人用二行体分三部分构建。据诗人在论坛上与朋友的探讨,这首诗本来是四行体,后来改为二行体。二行体比四行体更容易营造出步步前驱逼近的节奏律动感,这和这首诗的意图正向配合。诗人一步一步,从外部世界开始,带领读者向内部世界、心理世界,乃至道体世界,层层趋近。这三部分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或一类活动主体,以这个主体为核心,其他人物为辅助,形成一个世界。
第一部分的活动主体是老胡、连娜、在厨房的女人们、讨论养生和瓷器的男人、叶向高……来自古田的园丁在捞树叶,我把微温的鹅蛋放在连娜手里,沈也说出另一粒鹅蛋的位置,男人们在计划海钓,这些都是十分具体的人和事。就连没有在场的拉丁舞教练的女朋友,她的名字也在别人的问话中被直接表述了出来。这些明确的人和事构成了第一重世界:现实的具象世界。
第二部分的活动主体是沈也。他虽是山庄的主人,但却不多说话,他和第一重世界保持着距离,或者存在着隔阂。在众人形形色色的活动背景下,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中。而且,他对第一重世界里的部分人事持拒绝态度:他拒绝听到他们对现实的抱怨。第一重世界的人也无法进入他的世界,那个乒乓球好手对沈也山庄的艺术品熟视无睹。这种熟视无睹不是忽视,而是不理解。是爱打乒乓球的村干部理解不了古玩、腊梅和后现代装置艺术的不理解。是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不理解。这种不理解是正常存在的,第二重世界和第一重世界的距离和隔阂也是正常存在的。
第三部分的活动主体是诗人自己:“我”。“我”构成的第三重世界和第二重世界、第一重世界仍然保持着距离,存在着隔阂。“我”在老式打字机前的想法沈也不知道,老胡们更不知道。我想下楼,在山庄流连,拍些照片,留意一些东西: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乃至众人离开后,山庄归顺于这片幽谷深林,这个想法,他们更不知道。这个世界是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是想与时势合拍的沈也的第二重世界不理解的,更是热衷于养生、瓷器和海钓的第一重世界不理解的。这种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即使“我”不刻意保持,这样的距离和隔阂同样存在,因为它是自然如此的。
然而这三重世界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向下兼容的,第三重世界兼容第二重世界和第一重世界,第二重世界兼容第一重世界。而第二重世界可以闯入第三重世界,却不会理解融入;第一重世界可以闯入第二重世界甚至第三重世界,却不会理解融入。
当“我”和沈也与其他人物同在时,只是轻轻掠过他们的世界,此时他们是清晰而具体的:我对鹅蛋微温的感知,把它放在连娜手里的动作,都是明确的。但当我感知“这些都是白天里最美好的”和“总是听不清”的时候,“我”又跳出了第一重世界,距离产生了模糊,表明“我”和第一重世界存在着隔阂。沈也也像“我”一样,说冰箱里还有一粒鹅蛋,此时,他也清晰而具体。他和第一重世界的隔阂,则由像村干部的乒乓球好手闯入第二重世界时的“熟视无睹”表现出来。
在沈也和老胡们的第一、第二世界里,“我”则总是会走神。“我”体会到了众人体会不到的无奈和彷徨:多少事物在黄昏消逝,这怎能让人安然度过。从这个意义上讲,沈也的“希望”即便实现,也是极其有限。因为他在乎的是更多的古怪灵感,在黄昏中消逝的事物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这三重世界如此平行互不干涉,有没有可能建立联系,消弭隔阂?诗人两次提到了同一性质的意象:倒影,或者影像。第一次是在老胡的眼镜上:“反射出山间的凌乱春色”。第二次是在水面上的:“貌似古人/留意水面还残留什么倒影”。不管是镜片上的,还是水面上的,都是“相”。诗人似乎在告诉我们,对“相”的关注和留意,才是贯通三重世界的途径。而“相”不在远处,就近在眼镜镜片上。至于要在“相”上如何下功夫?诗人并未给出提示,但暗示似乎有一些:被取名大头的小狗。不管是倒影还是影像,还是小狗的名字,都是一种反转。反转意味着打破。如此说来,是不是只有打破“幻相”,才可能见到“实相”呢?
追问可以继续延伸,“实相”是什么?诗人用第四重世界回答我们:“大头会被留下/连同山庄,归顺于这片幽谷深林”。“归顺”一词在这句的语境中,很明显指向“自然”。不仅大头、山庄,连同山庄内外的万物和众生,难道不是尽归自然吗?这自然正是第四重世界:道体。至此,上面的“貌似古人”便落到了实处。古人的儒、道、释三家,无不致力于对大道本体的探索和实证,万物众生,无不以大道为体,是大道之“相”和“用”的呈现。追问至此,我们可以说,不论是老胡们,还是沈也和“我”,还是大头,不论他们有没有意识到,他们都是在第四重世界中活动。因为根据向下兼容原则,这三重世界,无不包括在这第四重道体世界之内。这第四重世界在里尔克的诗《秋》中,被具象化为一双无限温柔的手:
秋
落叶了,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
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
枯叶摆着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个个夜里,沉重的地球
也离开了星群,落进了寂寞。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这只手
也在坠落。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杨武能译)
在卓美辉这首诗中,四重相互交织又相互隔离的世界的建构,产生了沉静神秘的深邃感。而对具体可见的人物及其活动的描述,则是整首诗明净感的成因。
最后要说的是诗人寻找的“A”键,根据诗人的注释,这是打开电影男主角心结的钥匙。而在这首诗中,它被赋予另一种功能:是打开多重世界隔离之门的钥匙。多重世界间的隔阂产生于“怕”,唯有“爱”才能贯通这些隔阂。唯有通过“爱”,能抵达第四重道体世界。